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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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声是那么地熟悉,一进餐馆便有侍者上来问候。安娜坐下来。
    菜单底色乳白,玫瑰花瓣纹饰其间,墨迹仿佛跃然花丛,亮丽清新。菜式变化不大,而环境却比起上次光临时多了一抹恬淡,一丝娴静。
    “兔肉卤汁面条,白豆汤。”
    “请稍等。”
    坐在这里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年月。
    喷香的卤汁一入口却带来芥末般的清醒。她盯着盘中食物,熟悉的味道在唇齿间流淌翻滚,她缓慢咀嚼,细细品味。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停滞了。再舀起一勺豆汤,为何这味道……会是这样?顿时喉咙滚烫,竟分不清是汤汁还是错吞了的泪水。食物如此美味,却有着让她难以下咽的苦楚。味道是一剂药引,牵引出脑中那些似曾相识、没有秩序的回忆。她心跳加快,呼吸局促。
    余光里,翩翩而来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转过头,却一时无法看清他的容颜。
    “吃得还满意吗?”
    他一身白色厨师服,拉了椅子坐下来。潜意识里她认为他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出现在这儿,只是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唤起昔日时光。
    他在这儿等她很久了。这家餐馆、这个位置好像都被赋予了某种意义,让他们坐在这里沉默很长一段时间。
    她看着汤碗,白豆汤是她最爱吃的,也是贝里尼家几经改良后的独门手艺。白豆与鸡胸腹肉经悉心调制而成,除去鸡肉鲜香,还有另一种回味绵长的独特香味。她唯独将这个秘方告诉过他,没想到他竟运用得如此灵活自如。她该庆幸吗?还是该释放长久以来禁锢忌讳的情感,告诉他她有多么眷恋这样的味道?
    此时此刻,除了静默,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双手交叉,拇指绕着愉快的圈,笑起来的嘴唇柔和而多情。和他第一次坐在这里一样,那眼神令她怦然心动。
    她垂下眼睑,难以直视。
    “为什么把酒店卖了?”
    见安娜开口亚历山德罗很开心。
    “我们被金恩集团拖垮了。他们破产以后资产拍卖,弗朗西斯科本一开始就不支持在韩国做酒店,索性就任其自流了。”
    “他们怎么破产的?”
    “他们口味太大,勾结桂迪奇家做了不少违法的事,骗了很多人的钱,最后检察院提起公诉。”亚历山德罗摊开手,“就这样,游戏结束了。”
    “然后你就回来了?”
    “我回来是迟早的事。家里需要我,父亲更是,我希望有更多的时间陪他。你呢,回来以后还走吗?”
    天色渐渐暗了,背景钢琴曲正是尹智善抢走的那盘CD碟,《midnight blue》。当第一次听见这首曲子的时候,她脑中浮现的便是托斯卡纳浩渺温婉的群山,河流,星空。曲调忧怨凄美,似水墨画般静谧。这音乐会勾起乡愁,使人内心宁静,莫名伤感。
    “下月初。”
    亚历山德罗微微低下头,有些失神地看着桌上花瓶里的野花。
    时间总在这种时候飞快流走。安娜当晚与女孩子们还有约会,坐了一会儿说该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
    亚历山德罗站在店门前目送安娜离去。如今的她变得成熟许多,更不爱笑了。没变的是背影,仍旧那样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让她从眼前飘走。
    回到意大利,他又一次做回锡耶纳人,不仅因为父亲一直在这里,母亲也回来与其为伴,而是因为他摆脱不了始于这里的一切。如今才发现,那些匆忙赶路的年月让他置亲情友情于边缘,失去了太多人生美景。
    曾经一度厌恶的重复平淡的生活,才是抚慰心灵的良药,使得在一场精疲力竭的战争过后让他学会珍视幸福。
    他与父亲品酒谈诗,带他走遍托斯卡纳乡村回味每一家餐馆的味道,替他打理跑马场、圣诗会;他也常一个人静静穿越街巷,不厌其烦地经过那条路去餐馆,埋首灶台——似乎在那里他才能离她更近。他常坐在第一次来的位置,回味见她的那一刻,假想与她再次相遇的场景,希望未来某一天,她推开店门,他们再次攀谈,重新认识彼此,开启一场纯洁而美好的爱情。
    她果然回来了,果然成全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可现实又有那么多不同。
    她走了,没有回头。
    然后他感到夜晚的风时起时落,微凉,柔和,像海浪般涨伏不定,最终,哑然回落至心底。
    “嘿!小子!”
    球场管理员冲着场地上几个人大喊。一个年轻人回过头,阳光让他眯着眼,一只手挡住额头。
    “看看谁来了?”
    短暂迟钝后,年轻人咧嘴笑了。他大步朝边线跑来,还没来得及等对方打招呼就冲上来将人强抱在怀中,并在原地转了数个圈。管理员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要知道,这孩子还在十来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抓过他的球衣领子把他扔出草地了,还有总在边上为他呐喊助威的执着而狂热的小伙伴。他都知道,今天的重逢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笑得灿烂而放肆,像这亚平宁夏天里的太阳。
    安娜被这样的拥抱弄昏了头,半响过后,他捧着马塞洛那轮廓日益清晰的脸,发现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刻了,没有一点杂质地、彻彻底底地感到幸福。
    “嘿,大明星。”
    “嘿,大厨师。”
    两个人对这种称谓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也不管看起来有多傻,笑了大半天。是的,这是一种庆贺的方式,是经历坎坷磨难后的释放,是以终为始的新的开端。
    “还记得我离开意大利的那个冬天吗?那个时候,我们还在为你没进俱乐部而沮丧,你看上去是那么不甘心。”
    他们坐在空落落的看台上。这个角度俯视下的球场,仿佛承载着这些年来的巨大变化,但同时,又是足迹开始的地方。
    “你说过,你相信我。”
    “对,我还说过,你是意大利的骄傲。”
    “谢谢你,安娜。”
    马塞洛轻轻抓起安娜的手,目光长长望向一片茵绿,他的眼睛是如此清澈,倒映出内心最为渴望的色彩。
    “也谢谢你,给了我面对困难的勇气,让我重新回到厨房,做我最应该做的事。”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不管未来怎么样,这里有你最爱的一切,也不管卡拉姨妈怎么想,我始终相信你属于这里。”
    安娜点头。是的,他们都是玛利亚的儿女,这种血脉与眷恋自前世而来,将他们紧紧联系在这片梦回萦绕的土地上,好像是在替卡拉、艾达延续着未尽的事业与生命。
    后来他们谈了很多,天南地北,想到哪儿说到那儿,就算肚子咕咕叫嚷还意犹未尽。那晚在托亚诺家与其家人共进晚餐,让她收获了更多喜悦与欢笑。
    深夜,屋外传来昆虫吱吱声,花丛簌簌作响,云朵被风吹地散漫天际。
    生命何尝不是一个圈,起点、回归、新的起点。从她踏上归途开始,命运是否已经设定好了又一个轮回?像夫人,像马塞洛,像童宇……没有人知道未来还有多少变数,所以,当内心没有恐惧,充满希望,她只消用敞开的心扉去拥抱生命,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车贤俊也来了,并且带来一位美貌如花的新女友。果真是江山难移、本性难改。两人的行头均是“浮华”时代的典范,与托斯卡纳乡间风情格格不入,更与西尔维娅的客厅话题一点边不沾——当然,他们都不懂意语。
    晚餐后,安娜为他们端来果汁。美女用刚学会的短语道谢。嗓音甜美,笑容甜蜜。
    “Grazie!”
    “Prego.”
    此女到锡耶纳最大的乐趣便是没完没了地拍照,古迹、名店、美食、跑车都成了她twitter的主要素材。美不甚收的风景让她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盯着托亚诺和吉安帕罗更是欣赏个不停,他们的好轮廓把她迷得神魂颠倒。车贤俊却完全不在意,沉醉于风景,与老埃里奥夫妇,以及他最好的朋友的愉快交谈,开怀畅饮。
    “你女朋友很漂亮。”
    “过奖。”
    笑容依旧明亮,但她注意到了,伪装的轻浮正在渐渐褪去,随着年龄增长,他更成熟更有魅力了。
    “她还是个孩子呢。”
    他们转眼看着正在专心致志倒弄手机的美女。眉宇清秀,带着被宠坏的特征——这点倒很像那个千金小姐。真奇怪,她居然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可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后又像极了另一个人。
    “她父亲是国会议员,母亲是国内最大民用航空的所有人,并且她是唯一继承人,这些听上去是不是很诱人?”
    安娜点头。
    “听上去不错。”
    然后他们都笑了。她甚至觉得那不是在炫耀,而一种彻底相反的东西。
    车贤俊从皮质方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给安娜。
    上面是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庭。父亲怀抱婴儿,孩子刚刚出生,眼睛还紧紧粘着,而母亲笑容明媚——弯起来的月牙儿眼,鹅蛋脸微微发胖。安娜忍不住笑起来,拇指落在她的脸庞上,进而又移到那个同样幸福的父亲脸上。
    “这是姜赫。他们结婚了?”
    “去年结的。看上去很美满对吗?连我都忍不住祝福他们。”
    “非常美满。”
    “你走了大概有一年,姜赫家在首尔郊区贷款投资建起一家鳟鱼繁殖基地。经过几年发展还不错,算是走上了正轨,然后去年他跟孝珠求了婚,没几个月他们就结了。”
    安娜为此而高兴,为她终有归宿,有个不再让她受欺负的丈夫感到高兴;为那个执着的小伙子高兴。这不正是她期待的完美结局吗?
    虽然,并非事事圆满。
    “你还好吧?”
    “很好。”
    车贤俊把自己靠在一张躺椅上,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眼神落到水晶吊灯上。安娜觉得那种灯常会带来某种错觉,一旦注视久了,眼睛失去焦距,它便会成为记忆的序言。因为那种灯盏的棱角与光点会混乱视线,唤起脑中某个机关,使人意识不再清醒。这很像一种自我催眠。
    “那是你母亲?她真美。”
    他稍微动了动眼珠子,盯着墙上一幅油画悠悠说道。
    ——没错,他把自己催眠了。
    “不,那是圣母玛利亚。”
    他们又谈了很多,谈到那些尹智善和亚历山德罗均没有谈到事。生意与感情,罪恶与纯真,矛盾与冲突。在那天,她终于获得了这些年来她所不知道的情节。有关她与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与那个女人,他自己与韩孝珠,韩孝珠与姜赫,等等云云。她以为现实生活极少发生的都发生了。那么戏剧性地导致如今结果。然而让她最无法平静的还是金恩集团的结局。那个女人在庞大帝国陨落以后,失去了一切。父亲锒铛入狱,母亲不堪一身累累债务投河自尽,而她精神失常,治愈之后下落不明。有人猜,她也追寻她母亲的脚步而去,也或许隐姓埋名逃离了这个喧嚣的世界。
    至于维托尼奥和安东尼奥。车贤俊说,前者把“首尔.浮生”的结束当成自己的退休仪式,之后带着一大家子人于某个不知名的太平洋小岛定居;后者和女儿安妮特去了东京,继续为皮科洛涅家族卖力。而他,已经继承家族事业,并将在未婚妻的协助下,大展宏图。
    和过去有关的,都在别人的故事里断断续续上演,落幕,既陌生又轻浮,像反反复复看某部电影,体会了个中情感,却再也清楚不过,一切同自己毫无瓜葛。最真实的,不是别人,更不是过去,而是当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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