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忆思云传

8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皇后为之气结,良久说不出话。
    “柳氏,你可知道本宫没有将你姐姐许给弘毅正是为了你,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来求本宫让你与你姐姐共事一夫么?”
    慕芸跪在地上心痛得起不了身,手脚麻痹也说不出来话。皇后见她毫无反应,顿时怒火丛生。
    “有全,把柳氏拖到院子里去跪着,没有本宫的指令不许她起来,谁也不许送水送饭!”
    “是……”付公公有些为难,但也不敢多说。他走到慕芸面前扶她,才发现这十一月的天气慕芸竟然汗湿了衣背。她整个人苍白无力,仿佛脱水一般。付公公虽然不知道慕芸为什么这么痛苦还要那样说,但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有些怜惜,毕竟这个女子给人的感觉还是很舒服温暖的。
    付公公将慕芸带到宫外,让她跪着。现在太阳正烈,秋老虎的热力不可小觑,院子里也没什么阴凉,不过慕芸倒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一样,自顾自跪在那里,面无表情。付公公叹一口气离开了。
    一直到傍晚弘毅都没有回府,余一衷知道他肯定又是去素卿别院了。余一衷有些着急,但他也知道弘毅的规矩,只要弘毅是去别院,自己是绝对不能去打扰的。
    不久之后一脸阴沉的弘毅回来了,径直去了书房。余一衷默默跟他到了书房,没有擅自开口。
    “有什么事,说吧。”弘毅早看出了他的心思。
    “王爷,今天一早王妃就进宫了。”
    弘毅抬眼看他,满脸的不置信。
    “她又进宫了?这次是谁召见的?”
    余一衷十分局促:“是,是王妃自己要去的。”
    “她自己要去?”弘毅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她疯了吗?有什么事非要进宫不可?”
    “属下不知……问题是王妃到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弘毅暗下双眸,看看外面变黑的天色,“这个疯子,真是不做好事。”
    “王爷,那现在怎么办,咱们要进宫看看吗?”
    “擅自闯宫已是大不敬,不知母后置她罪没有,”弘毅思忖道,“你又不知道她进宫什么事,万一只是像上次一样与母后喝茶聊天呢?”
    “王妃走时神色凝重,十分焦虑,怕是有事相求于皇后娘娘,”余一衷开口,“但是属下怎么问,王妃也不说是什么事。”
    弘毅沉默。前几天他在朝堂上听到了关于柳丞相大女儿即将出阁的风言风语,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皇上要把柳慕艺指给谁,所以弘毅也就没有在意。那天晚上回来他冲慕芸发脾气,其实也是没什么理由的。他只是觉得自从回京的两年多来自己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好像一直都身处阴谋漩涡的中心,所以胸中郁闷,再加上慕芸又不小心问到了素卿的事,所以他才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其实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在慕芸面前都会控制不住情绪。
    “这么晚了不要轻举妄动,”弘毅严肃道,“你去把珍儿叫来,跟她打听一下慕芸是何原因。今晚她若还不回来,咱们明天一早就进宫去。”
    “属下遵命。”余一衷退下。
    已经跪了六七个时辰了,月朗星稀,夜凉如水。慕芸上半身在不由自主地打晃,整个人晕眩不止,又饿又渴。双腿酸麻得早已失去知觉,虽然旁边没有人看着,但慕芸根本不敢起身。她浑身寒冷,有如筛糠,两条腿可能都已经肿了,僵直好似沉木。她双拳紧握,银牙咬唇,只为了自己还能再坚持到下一秒,再到下一秒……额角竟然还有汗水流下,慕芸说不上是冷还是热,反正那种苦痛的滋味让她几欲落泪。但是自己还是要坚持下去,如果这样可以打动皇后,让她收回将慕艺指给弘昭的成命,那就是在这再跪七个时辰也值得了。
    弘毅在房内来回踱步。现在已是三更天了,慕芸还是没有回来。珍儿那里也问不出什么缘由。他双眼布满血丝,本已是疲累至极,可就是睡不着觉。他实在想不出慕芸进宫能为了什么,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爷少妻,到底能做什么呢?
    也不知道又在房间里走了多少个来回,天边渐渐泛白。弘毅急忙净身换衣,叫余一衷备马。
    “你留在府上,”弘毅对牵了两匹马的余一衷说,“看看能准备什么,我自己去就行了。”
    “王爷……”余一衷有些担心。
    “没事的,我就不相信皇宫内院还能有谁敢嚣张跋扈。”
    弘毅策马飞奔,他知道慕芸只去过凤栖宫,所以直接到了宫苑内侧,等人通传。
    不久付公公就出来了,一见是弘毅立刻喜上眉梢。
    “王爷您来了,快随老奴进去吧。”
    进到凤栖宫内院,弘毅深吸一口气。有多久没到过后宫自己都不记得了。自从母妃殡天,他也就开始出征带兵了,基本再也没来过后宫。而当今皇后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对她也没有多么亲厚,所以很少独自到这里来看她。
    走了许久,他才看到凤栖宫威仪的阁楼画角出现在驳杂的树影后面。然而远处那个瘦弱的身影更引起了他的注意。
    “慕芸!”他惊呼一声,顾不得身边的付公公,赶紧跑去。
    慕芸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额头上却汗津津的。他赶紧把慕芸扶在怀里轻轻摇晃她,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弘毅很有经验地卷起慕芸的裤腿,发现她的小腿早已因血流凝滞而肿胀泛青,僵硬不已。
    “付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她……在这跪了多久了?”
    “唉,”付公公长叹一声,“王妃在这跪了将近一天了,皇后盛怒,老奴也不敢帮她。”
    弘毅默然,他先运功揉着慕芸的双腿,良久又说:“敢问付公公,拙荆为何惹得母后震怒?”
    付公公一滞,昨天慕芸那么反常的举动,现在怎么让他跟弘毅说呢?
    “这个……老奴也不是很清楚。皇后应该快来了,麻烦王爷您在此稍后吧。”
    弘毅点点头,他知道从付公公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只能先把慕芸救醒,等皇后来了再说。
    他低头看着慕芸紧锁的眉还有干裂嘴唇,加上她手心里深深的指甲掐痕,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大恸。他力道适中地帮她按摩双腿,希望能让血液快速恢复流通。她手脚冰凉,全身虚汗,也不知昨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很快有人来通传,弘毅打横抱起慕芸走进了凤栖宫。他神色凝重,双唇紧闭。皇后威仪地坐在远处的凤椅上,见到弘毅进来,就屏退了所有宫女下人,连付公公也一起退下了。
    “儿臣见过母后,望母后凤体安康。”弘毅面无表情地说着官话,但他还是把慕芸小心地放在地上,自己单膝跪了下去。
    “起来说话吧,”皇后摆摆手,“弘毅,你可是很久没到我这里来了,今天这是有何大事跑到我这了?”
    “是儿臣不孝,望母后责罚,”弘毅跪着没有起身,“儿臣今天来叨扰母后,只是想问问,儿臣的拙妻可是有何冲撞了母后的地方,母后可以告诉孩儿,孩儿自会好好管教她。”
    “哼,果然就是为她来的,”皇后声音平淡,却已露出怒容,“弘毅,你这般维护于她,你可知这柳氏昨天求本宫什么?”
    弘毅侧头看着躺在地上依旧眉头紧蹙没有转醒的慕芸,她来求皇后,求皇后什么呢?
    “请母后示下。”
    “前不久柳丞相来请本宫给他大女儿指婚,这事你知道吧?”
    “是,儿臣听说了。”
    “本宫与你父皇商榷良久,这柳丞相是肱股重臣,不可不慎重,所以至今没有对外宣布。昨天你这好王妃跑到本宫这里来询问此事,本宫如实告知,结果,她是什么反应,你可知道吗?”
    他脑海里十分混乱,下意识的有些害怕皇后说出那个答案。但是已然这样了,慕芸想要干什么,自己仍是十分好奇。
    “儿臣不知拙妻作何反应。”
    皇后一声叹息,看现在的样子,弘毅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抗拒慕芸了,阅人无数的皇后刚才看到弘毅把慕芸抱进来时的神色,他虽不曾表露,可还是被自己一眼看出他的焦急与心疼。
    “你们夫妻二人可是不好吗?”皇后关心地问。
    “呃……儿臣与拙妻相敬如宾,十分融洽。”
    “弘毅,你别骗本宫,你口中相交亲厚的王妃,是要本宫将她自己的亲姐姐许配于你啊!!”
    “什么?!”
    弘毅难以置信地抬头,脑中有如黄钟大吕一般嗡鸣不止:“她是说,求母后您,”弘毅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将柳家大小姐,嫁给我?”
    皇后没有出声,但表情已然回答了一切,她似乎也很诧异,更是惋惜地看着弘毅,虽说弘毅不是她亲生的,但她还算疼爱这个皇子。
    弘毅缓缓扭头看向慕芸,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不爱我也就罢了,可是怎么能做出这种决定?有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亲姐姐?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连这种事都不在乎的地步?那以前的种种,你的笑你的哭,都是假的吗?都是在做戏吗?
    呵呵,对啊,你本来就是来毁灭我的,我向来也待你不好,你是在报复我吧?这些我早知道的,可是为什么,我对你的感觉,却越来越让自己都看不透呢?为什么会心痛呢?为什么还是不忍心怪怨你呢?
    弘毅在地上跪着呆愣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让母后见笑了,这是儿臣的家事,却扰得母后心烦动气。儿臣这就将罪妻带回家好好管教,望母后还能网开一面。”
    “弘毅,本宫也不想插手你们夫妻的事。柳氏你就带回去吧,她的事我不
    追究了。“
    “谢母后大恩!”弘毅赶紧叩拜。
    “但是本宫想问问你,这柳家大小姐的婚事,你有何想法?”
    弘毅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如此棘手的问题,真是难置可否。
    “儿臣听凭父皇与母后的决定。”他虚弱地说。
    “好,”皇后点点头,“你们回去吧,本宫也累了。”
    用付公公交待来的凤辇将依旧昏迷的慕芸带回府,弘毅一路上神情萎顿。珍儿看到慕芸又是这般受尽折磨的样子被抬了回来,无不怨怒地瞪着弘毅。可是弘毅面无表情,神色苍白,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把慕芸送回后院,没有找大夫,也没有交待珍儿,自己走了。
    回到书房,弘毅久久不能平静。跟慕芸成亲半年多了,自己对她的感觉从万分厌恶到疏远陌路,再到心中异动,一直到现在的有点放不开,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变化会这么大。之前有多戒备,有多反感,那种感觉还萦绕心间。可是今天看到她跪晕在宫前,又听皇后说了她那样的要求,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竟会难受到这种地步,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又好像埋了一抔黄土,憋得发慌。
    弘毅双眼布满血丝,在房间里不停踱步有如困兽。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出了房门径直朝后院走去。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她对自己的态度,竟有那么差吗?
    慕芸还没有醒来,珍儿在一旁也睡着了。慕芸的双腿肿的吓人,珍儿费尽力气揉捏了好半天才有点起色。在柳府时珍儿已是帮慕芸处理各种伤病的老手,所以对于这次的伤害她还不是措手不及。一直到慕芸的两条腿不再泛青而且渐渐有了温度,珍儿才松了一口气,累得倒头睡去。
    弘毅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简朴的小屋里一盏油灯昏黄地闪着,一主一仆在窄小的床上酣然如梦,弘毅竟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和温暖。
    弘毅把珍儿叫醒,让她去李嬷嬷那边休息,自己坐到了慕芸身边。与她成亲这么久了,不管喜欢还是厌恶,自己都还没有好好看过她。此刻她熟睡着,之前紧皱的双眉现在也舒展开了,安静乖巧地像个婴儿。她面庞柔和,眉如远黛,挺立的小鼻子下面是一张樱桃红唇。只不过大约是因为一夜没睡还受了风寒,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在弘毅眼里却显出了西子捧心的那种美。原来她是这么美,当初京中盛传的皇城第一美女竟不是子虚乌有。弘毅温热的手掌不自觉地抚上了她的脸颊,粗粗地摸索着,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她恬静的睡颜,那些什么国仇家恨、江山重责全都抛诸脑后。这样一个淡然素净的女子,若不是在这复杂的乱世纷扰之中,应该是个很合格的贤妻良母吧。
    睡梦中的慕芸在那暖暖的手掌中动了一下,弘毅像触电般即刻收回了手。自己这又是怎么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城府极深的柳家二小姐么?她背负重大的阴谋嫁入府里,私闯自己的书房,还给坤王府带来诸多稀奇怪事,还有,若是再想到素卿,那自己就更恼火了,那样巨大的伤害,为什么还会对她动感情?今天皇后的话莫非有假么?难道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希望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他吗?
    弘毅双眉紧锁,心中矛盾之极。他负手起身,又走了出去。现在已是傍晚,远处五彩的云霞配合小院中斑斓的鲜花,给人以梦境般的美感。
    “这个女人真有手段,连种几束花都能蛊惑人心。”弘毅心中默念,最终还是离开了这里。
    余一衷应召进了书房。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王爷找属下。”
    阴影中的弘毅动了动,没有说话。余一衷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自己,反正今天他带着慕芸回来后就十分反常,自己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只能等着。
    “阿衷,你跟了我十五年了吧。”黑暗中的弘毅沉声开口。
    余一衷愣了一下,怎么王爷说起了王妃曾提过的这种话题。
    “属下自十二岁跟随王爷,至今确实十五年了。”
    “那你会不会,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呢?”
    余一衷大异,他从来没有见过弘毅如此茫然的样子。
    “这……属下不知如何回答。”
    “那你说说,一个女人,会喜欢和别的女人共享夫君吗?”
    余一衷彻底茫然了,这还是那个战场上雷厉风行有如鹰隼般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神将坤王吗?怎么问出这么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问题来了。
    “王爷,属下尚未婚配,又常年跟您出兵打仗,如何得知闺中少女们的心思。”余一衷看弘毅颓废落寞的样子反而放得开了,说话也没有平时一样那么严肃,“不过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却没有妻妾不争风吃醋而相敬和谐的,大约是女人们都想独有丈夫吧。”
    弘毅若有所思,余一衷偷看他一眼,胆子更加大了起来:“王爷,属下斗胆问您一句,这可与王妃有关?”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了弘毅的心口上,但他气度博大,不露喜悲,依旧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淡淡地回答道:“柳家大小姐被母后指婚了,而指婚的对象……是我。”
    “什么?”余一衷双目圆睁,这么晴天霹雳的消息,慕芸如何承受得了。自己上次与她一番对饮深谈,却是更觉得她是个简单纯洁的女子,因而对她崇敬更加,而自己坚信她对弘毅是有真情的,现在她的亲姐姐又要嫁给弘毅,且不说宫廷斗争上是否对弘毅大不利,光是慕芸这里,她就受不了的啊。
    “王爷恕属下斗胆,您可否请皇后体察深量,您与王妃结成秦晋尚不足一年,现又要纳王妃的姐姐,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太合适啊。”
    弘毅沉默良久幽幽开口:“阿衷你知道吗,这个结果,是慕芸跪了一夜亲自要求的。”
    余一衷心跳漏拍,双唇微启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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