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忆思云传

17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在寒冷险峻的山中走了将近三日,护送慕芸的小队才接近了瑞陵所在的山坳。这支队伍都是百里渊的亲信,他们坚决对外保密整件事情,即便如此,百里渊还是不让他们更靠近瑞陵,在这里把慕芸放下之后他们被遣散回去,百里渊冷漠地命令如果发现有其他知道了瑞陵的事,所有的参与者格杀勿论。
    慕芸依旧昏睡着,趴在百里渊的背上都能让他感受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真不知道慕芸是怎么熬下来的。心狠狠痛着,百里渊和顾远亭带着慕芸消失在山坳里。
    这是一处让顾远亭都叹为观止的地方。由最初的极寒和狂暴的飓风处跋涉下来之后,不仅气温渐渐回升,幽静神秘的山谷里甚至有了芳草野花,百里渊带着他左拐右拐,避开无数个岔道,他竟然开始听到鸟儿的鸣叫,整个山谷宛若仙境,不似人间。
    两个人不曾交谈,顾远亭一路走一路看,几乎每一步都要停下来兴奋一阵,因为这里处处长满罕见的奇花异草,都是入药的珍品。百里渊却心系慕芸,而且他也不懂药理,所以对那些花花草草恍若未见,只是一个劲地向更深处走去。顾远亭强自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匆匆跟随百里渊绕进山谷腹地。
    竟然越走越热。顾远亭毕竟年长,跟在背了一个人的百里渊身后仍是气喘如牛,而且现在他不住地擦汗,好像到了仲夏的蜀地一般。这世界真是有容乃大,包罗万象,谁能知道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山谷之下竟是一块灼热的火焰之地。再走一段,顾远亭已然忍受不了周围的高热气浪,不得已脱下了长袍马褂,一边擦汗一边赶路。前面的百里渊已经把慕芸抱在怀里了,隐约可见他也早已汗湿衣背。
    “顾先生,我们到了。”百里渊对已经有些眩晕的顾远亭说。
    顾远亭犹自镇定片刻,定睛一看,几乎叫出了声,在热气蒸腾的地洼处有一块光洁如镜的湖面,上面寒气森然,还结着一层细细的冰。湖周围的土地已经赤红焦化,湖里却如数九寒天,冰封水表,这样人间罕见的太阴太阳共处一方的惊人场面令多年行走江湖见惯了奇闻异事的顾远亭也不禁惊异万分,若不是为了给慕芸治病寻遍天下医书神话,他们何以能见到这样的奇景。至热至寒的两类气体氤氲缠绕,整个山谷里蒙上一种神仙帝所般的雾气,而在此处各类奇珍异宝也至鼎盛,数千年如一日地吸收天地灵气,寒热砥砺,造就了这些花草无与伦比的特性。
    百里渊回望一眼已经呆愣许久的顾远亭,不耐烦地开口问道:“顾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顾远亭合住嘴巴,收回突出的眼珠,喃喃道:“老夫愚钝啊,这样的奇幻异景何曾见过……但是既然瑞陵确有其事,想必治疗方法也是真的。”
    怀里的人儿蓦然轻轻一动,百里渊赶紧看去,原来是慕芸醒了。湖周围的灼浪已经快要融化掉两个男人,对慕芸来说却是久违了的温暖。
    “芸儿,你醒了……”百里渊大喜过望,说罢便不等顾远亭的看法,径自抱着慕芸朝湖水走去。那一层薄薄的冰在百里渊脚下慢慢化开,似乎迎接着他进入。百里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倒是那看似冰冷异常的湖水不仅不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百里渊不再多想,轻轻把慕芸放了进去。
    “小王爷不可过急!!”顾远亭赶紧大喊。
    然而在百里渊正要对顾远亭的担心嗤之以鼻的时候,水中的慕芸突然面色青紫,寒气大盛,未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一片冰面。
    “芸儿——!”百里渊痛呼一声,急忙将慕芸从水中抢出,抱到岸上不住摇晃,但是慕芸好似只是回光返照一般,现在已经彻底去了。
    “顾,顾先生……”百里渊音节破碎,心头巨震。顾远亭也心下大惑,因为他也认为湖水是可以帮助慕芸排掉寒毒的。
    “莫急,我来看看。”顾远亭从百里渊怀中抠出慕芸,搭上她的经脉,虽然微弱但一息尚存,只是那些蓝线却比之前鲜艳的多了。
    “慕芸的身体不比常人,这样的热能她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的,”顾远亭安定百里渊的心神,“小王爷不必担心,慕芸只是寒毒深重,一下子受不了湖水的刺激,怒火攻心才会呕血,看来咱们先要带着她在周边住一段日子了,等适应的差不多了再进湖里才不会伤到她。”
    百里渊渐渐放下心来,不住握着慕芸的手反复嗫嚅道:“都怪我都怪我,太心急了,对不起……”
    顾远亭叹一口气:“小王爷不要自责,你焦虑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先护着慕芸,我去周围采一些药来。”
    说罢顾远亭原路返回,四周花草丰茂,看得他目不暇接。生花石、三宝妙树、石斛、文殊兰、鸡血七、金钩如意草、北乌头等等,天南地北,喜阴喜阳、可干可湿的种种植物聚集于此,繁复茂盛。顾远亭边走边采,看到什么都会大喜过望,这里甚至还有传闻中的蹑空草、朱草、九转还魂草,还有百年难遇的蓝色冰灯玉露、紫色的钩吻、白色的红毒茴、乌黑的大茶药……他越走越远,几乎忘记了慕芸和百里渊。温度渐渐下降,已经慢慢消弭了瑞陵带来的蒸腾热浪。一阵清风拂过,顾远亭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的太远了。他又四处转转,采了一些蛇莓和龙涎果就回去了。
    百里渊见他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几乎看不见脸了,不由得问道:“这些是什么?”
    “都是世间罕见的宝贝啊!”顾远亭两眼放光,说着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上,一棵棵按科属分开放好,“随便拿几株出去,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百里渊怀疑地望着他,似乎根本不相信这些花草可以有那么高的价值。
    “你别这样看我,”顾远亭淡然地解释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一些中原也是有的,但是样子大小根本不能和这里的相比;而那些我从来没见过真实存在的,想想也知道是价值连城的了吧。”说罢他拿出两株蛇莓,递给百里渊一株,自己吃了另一株。
    “蛇莓是清热凉血的,这里太热了,咱们俩得每天吃两株,不然慕芸的寒毒没治好,咱们倒先给热毒整死了。”
    百里渊将信将疑,但是顾远亭已然津津有味地吃完了自己那一株,他也没再多问,将那颗蛇莓放进嘴里嚼起来。
    清凉舒爽,火气顿消。百里渊登时感到中气通透,头脑清澈,说不出的舒服,原来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果有奇效。他自己暂时没有了灼烧的痛苦,转而又担心起慕芸:“顾先生,慕芸怎么办?”
    顾远亭思忖片刻道:“暂且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咱们离瑞陵远一点,现在慕芸也是受不了那火气的。”
    两个人在山谷中找到一处石凹,在这里暂住下来。每日顾远亭都会去采新鲜的草药来给慕芸调养生息,而百里渊则在当日返回了府邸,他一路上用内力去除了上山的那条雪道,掩埋了痕迹。约莫十天之后他才回到山谷。顾远亭说慕芸适应的差不多了,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应该可以进湖里了。百里渊大喜过望,去抓了两只野鸡为三个人开了第一顿山谷中的荤餐。这地方不仅有各色花草,还有众多奇珍异兽,野鸡野兔已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却也比外面馨香味美不止百倍,另外的动物,如飞鱼、鴗鸟、冰麝、彩鸢等等,百里渊虽叫不上名字,却也知道这些都是几欲成仙的上古神兽,所以不敢射杀。
    慕芸清醒过来,吃了野鸡之后她的身体似乎又好一些。这些天一直在吃山谷中的天然灵药,精气神已是大大恢复了。三个人有说有笑,准备明日回到瑞陵中再次尝试。
    当晚月明星稀,山谷微风阵阵徐来,慕芸睡在石凹里边,两个男人睡在外面的草甸上。清亮的月光中突然一个黑影寂寂闪进此处,身形快得几乎都没有引起他身边空气的流动。然而长年习武打仗的百里渊还是在习惯性的浅眠和高度警觉的状态下醒了过来。
    “谁!”他低吼一声,黑影一滞,迅速闪了出去,三两下就逃遁至黑暗中了。百里渊立刻起身追去,顾远亭也被吵醒,他心里十分紧张,因为百里渊回来时已经说过他清除了雪道,不可能有人找到这里。
    百里渊几个起落将两人的差距缩小,然而那个人也不是平庸之辈,无论他怎么追始终有段距离。那个人渐渐逃至瑞陵腹地,灼热的浪潮堵得百里渊几乎喘息不上,他心下沉重异常,看来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然而那个人似乎有一定要摆脱他的意思,甩手一个飞镖射来,百里渊堪堪侧身躲过,再回头时黑影早已不见。他只好放弃追踪,回头捡回飞镖上的纸张,立时默然。
    回到石凹处,顾远亭急急询问他情况,他只是把飞镖和纸张递过去。顾远亭一看,松了一口气地笑出来:“竟然是他……”
    瑞凌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酷热难耐令人血气翻涌了。慕芸沉进湖里,只把头露出来,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在常人看来是烈焰焚身般的痛苦在她是久违了的温暖,肩膀上那个弘毅射中的伤口,在水中微微发痒,似乎内部在自行缝合一般。
    而顾远亭正在瑞陵周围拿着昨夜黑衣人留下来的那张纸积极寻找火塘莲子,他已经和百里渊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在慕芸痊愈之前,不会告诉她弘毅来过这里,而他可能一直都躲在附近。那正是弘毅留下来的火塘莲子的样图和他贴身的柳叶银镖。
    千里之外的桂王府,地牢里锁着珍儿。她形容枯槁,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弘德邪笑着待在牢房外,斜睨着她。
    “没想到啊小姑娘,就抓了一个你就把余大人给请过来了,真是难得。”弘德没有看她,而是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没想到柳慕芸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也有这么大的魅力,你说,我该怎么用你才好呢?”
    珍儿不屈地抬起头,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她眼睛里蓄满泪水,但是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现在柳慕芸快死了,弘毅颓废了,而余一衷快发疯了,我手里只要还有你这一张牌,就能牵制住他们,等老皇帝一死,我稳稳登基之后,再把你们一起送上路,你说可好?”
    “你这个卑鄙小人!!”珍儿终于哭喊出声,若不是自己大意地一个人上街买东西,怎么会落到他手里,还把余大人也牵扯了进来。
    “你这个丫鬟胆子倒是不小,”弘德虎目圆睁,“不过你说我卑鄙么,我倒是知道该怎么用你了……且容我再好好准备一下,有你建功的时候。”
    余一衷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头晕眼花,他为了珍儿已经喝了一个多月的消神散,现在不要说武功和内力,就是连力气都一丝不剩了。当日弘德用珍儿和慕芸的娘亲夏夫人威胁他叫他离开弘毅,他坚拒不从,结果就看到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珍儿,而且弘德说已经喂珍儿吃下了□□,他若反抗,只有看着珍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模样。余一衷别无他法只得遵从,没想到一进到桂王府就被弘德泄了内力,软禁起来。他这辈子没有过什么软肋,现在刚刚有了珍儿,就被人狠狠地利用上了,他回想弘毅在靖阳对待慕芸的情景,心里绞痛得快要窒息,难道自己,最后也会牺牲珍儿吗?
    又过千里之外,夏珣和甲辰还在尽力运作他们的计划中,现在弘德京外的力量已经被他们消解了大半,有很多官员只是跟风站队,所以根本经不住“朱公”的威逼利诱,而他盘根错节的势力从江南富庶的鄂州一直扩展出去,现在已经越来越壮大。最难得的是,他们所做的一切被瞒得密不透风,京城中的探子回报说似乎没有发现弘德有警觉的迹象。然而甲辰也得知了余一衷和珍儿被囚禁的事,他向夏珣请行,自己召集了几位甲级死士,准备回京去救他们。
    萧锦胜在扬州也将产业治理的井井有条,现在萧老爷已经退出商界,颐养天年去了。萧锦胜始终在钱物上不遗余力地自助着夏珣,他虽然还是对慕芸不能释怀,但他终究清楚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事。
    一切都看似平静,实则内在都暗流涌动。就像北方大雪山腹中的瑞陵,谁能想到这样冰雪覆盖的表面有着世间最炽热纯真的心?
    半年多过去了,慕芸在瑞陵和火塘莲子以及山谷中各种奇珍异宝的共同作用下快速回复元气,现在她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已基本恢复了往日的活力。身上的蓝线已经淡得基本看不出来了,他们在这里与世无争的日子也过到了不知年岁的地步。只有百里渊不能完全抛开国内事务,经常在夜里奔袭回去,而现在漠邪国也逢政治动荡时期,百里竞寒身体大不如前,自从他得知百里渊带回来的那个中原女人莫名消失之后,他又重新对这个三儿子燃起了希望,毕竟以前也是最看好他的。但是身为长子的百里澈却不愿意看到这样一边倒向弟弟的局面,双方剑拔弩张,每天都做着要火拼的准备。
    这一日慕芸从一场美梦中醒来,发现顾远亭又背着草筐采草药去了,她随便吃点他留下的野花野果,准备浆洗一下两个人的衣物。平时顾远亭决计不会让她做这些的,但现在的她身体好得很,不仅可以干活,还一天比一天明显地感受到瑞陵传递来的灼热的气息,她身体里的寒毒几乎要肃清了。
    拿起顾远亭的外衫,慕芸无意间触到一片硬硬的东西,她翻出来一看,怔愣当场。那一片薄薄的银刀如同划过她的心脏一般,因为速度极快还没有见到血,但是痛感却已经遍布全身。慕芸即刻环顾四周,仿佛那个人就躲在身后一样,她急急忙忙跑到山谷各处寻找他的身影,然而这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个人。紧握住银镖,慕芸几乎落泪,离开他多久了,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为什么不肯出来相见,难道是不愿看见自己和百里渊在一起么?她胡乱地想着,心乱如麻。
    顾远亭背着一大筐草药回来的时候看到慕芸痴痴地坐在角落里,云鬓及腰,随风轻扬。她手里握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双眼空洞地望着某处出神,都没发现有人来了。
    “芸儿,想什么呢?”
    慕芸眼神一跳,瞳孔渐渐聚集到顾远亭身上。
    “伯父,你告诉我,弘毅什么时候来的……”
    顾远亭默然,他知道这事早晚瞒不过去。他放下草筐,拿出一株新鲜的蛇莓,边吃边想该不该把实话告诉慕芸。
    “伯父,你快说啊,不要骗我。”慕芸泫然欲泣。
    顾远亭叹一声:“唉,他半年前就来了,而且也是他告诉百里渊去采摘火塘莲子的。”
    “半年前?”慕芸难以置信地语滞当场,难道弘毅是从那时候起就跟着进来了吗,他是不是放心不下自己……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他上次来让百里渊发现了,他不愿露面,留下银镖走了,之后我们再也没看见他。”
    “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慕芸喃喃道,“珍儿和余大人好不好……”
    “芸儿,你身子刚好一些,不要太过激动,”顾远亭赶忙劝道,“咱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就回京看他们去。”
    “不行,我现在就要走,”慕芸转身回石凹收拾东西,“我一刻也等不了了,我必须马上见到他。”
    “芸儿,不要任性,你现在还没好全,出去会复发的!”
    “伯父!”慕芸哭着跪在了地上,“您不让我走我现在就会死!我一天也等不了了,我总觉得会见不到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
    顾远亭左右为难,他去扶慕芸起身,慕芸却倔强地跪在那里不肯放弃。他心里矛盾至极,万分懊悔没有藏好弘毅的银镖,看来弘毅真是了解她至深,为了让她安心养病不仅忍痛休了她,还一直躲在暗处没有现身,但是现在给慕芸知道了,他是无论如何也阻拦不住了。
    “这事容我跟百里渊商量一下再说,毕竟你的伤全是他找到这个瑞陵才治好的。”
    慕芸流泪点点头,不情愿地起身。
    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有时候沧海桑田不是积累万世的事情,只是一瞬间。
    百里渊根本忍受不了慕芸的眼泪,她那样空洞的瞳孔和痛苦的面容,就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留她不得了。但是他又实在不放心让慕芸就这样出去,所以他最终无奈地决定,先放下手头一切的事情,陪她回翎南京城。
    慕芸没想到百里渊竟然真的可以为她付出这么多,她听顾远亭说了现在漠邪国的政事,百里渊在这个时候离开不亚于将河山拱手相让。然而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百爪刨闹的心了,她只能暗自决定,日后百里渊有任何请求,但凡自己能做到,绝对毫不推辞。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