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的呼唤

第43章


最后,他终于挣扎著用一条腿站起来, 扶著门把手和玻璃门旁边的护壁板木条,
  稳住身体,一步步跳出办公室,去查看仍 堆在外面的那些箱子。在底下的一个箱子 里,他找到舒缓断肢创面灼烧感和刺痛感 的膏药。接着,他开始涂涂抹抹,努力修 复挎著背包、长时间徒步穿越伦敦造成的 伤口。
  已是晚上八点,但此刻的天色比两周 前的同一时间亮些。斯特莱克坐定时还是 大白天。十天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进 王记中国餐馆。这间餐馆正面是白色的, 店门很高,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名叫「战 而必胜」的游乐中心。重新接上义肢非常 疼,踩着它从查令十字街上走过来更是雪 上加霜。不过,他不屑使用那对也是从盒  子里翻出来的灰色金属手杖。那对手杖是 他从塞利奥克医院带回来的「纪念品」。 斯特莱克一边用一只手吃新加坡炒米  粉一边检查著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放在桌上,翻盖已经打开,旁边摆著 啤酒。暗粉红色的电脑外壳上画著盛开的 樱花。斯特莱克浑然不觉块头庞大、毛发 浓密的自己伏在这个显然是女士专用的漂 亮粉红色装置前,形成了一幅多么不协调 的画面。不过,旁边那两个穿黑 T 恤的 服务生倒是乐得咯咯直笑。
  「费德里科,最近怎么样?」八点 半,一个皮肤苍白、头发蓬乱的小伙子问 道。这家伙刚来就一屁股坐到斯特莱克对  面。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极具迷幻风格的 T 恤,脚上蹬著匡威运动鞋,身上还挂着 个皮包,两根带子交叉在胸前。
  「越来越糟了。」斯特莱克咕哝道, 「你呢?要来一杯吗?」
  「嗯,给我来杯拉格啤酒。」
  斯特莱克为客人点了酒。这个他早已 习惯的人叫斯潘纳。至於他为何会习惯他, 时隔太久,没法再想得起个中缘由。斯潘 纳有计算机一级学位,景况要比衣服所示 的好得多。
  「我不饿,下班时才吃了个汉堡。」 斯潘纳盯着菜单,跟服务员加了一句,「我 可以来份汤。馄饨汤吧,谢谢。」他又说,
  「费德,这电脑是你选的啊?有意思。」 「不是我的。」斯特莱克说。 「跟那件事有关,是吗?」 「嗯。」 斯特莱克把电脑转向斯潘纳。后者带  著一种好奇又有些轻蔑的眼光审视著这台 设备。对他来说,科技并非不可避免的灾 祸,而是生活的本质。
  「垃圾。」斯潘纳快活地说,「费 德,这么久你躲哪儿去了啊?大家都担心 死了。」
  「他们真好。」斯特莱克含着满嘴的 米粉说,「不过,没必要。」
  「几天前,我跟尼克和艾尔莎他们几
  个在一起。那天晚上的话题全都是你。他 们都说你转到地下去了。啊,太棒了!」 看到汤到了,他高兴地叫了一声,「没错, 他们给你的公寓打电话,却不断地被转到 答录机上。艾尔莎认为,你的麻烦一定跟 女人有关。」
  斯特莱克现在觉得,通过这个无忧无 虑的斯潘纳让朋友们知道自己感情破裂, 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斯潘纳是斯特莱克一 个老朋友的弟弟。对斯特莱克跟夏洛特那 段坎坷的情路,他不仅几乎一无所知,还 毫无兴趣。鉴于面对面的同情和事后检讨 都是斯特莱克很不喜欢的事,而且他也不 想一直隐瞒已经跟夏洛特分手的事实,所  以,他承认埃尔莎说得对。她的确料事如 神,一语中的。他还说,从此以后,朋友 们最好不要再往夏洛特的公寓打电话。
  「你这个无赖。」斯潘纳说。不过, 他的兴趣很快便从人间苦痛转向科技方面 的挑战。没办法,天性如此。他用刮勺般 的指尖指著那台戴尔,问道:「这东西你 要怎么弄?」
  「警方已经看过了。」尽管附近只有 他俩不说广东话,斯特莱克仍旧压低声音, 「不过,我还想听听別的看法。」
  「好的技术人员警方可多得是。难道, 我还能找到他们找不到的东西?」
  「他们有可能找错方向。」斯特莱克
  说,「而且,就算找到了什么东西,他们 也可能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似 乎对她最近的电子邮件最感兴趣,而我已 经看过那些邮件了。」 「那......你到底要我找什么?」
  「所有发生在一月八日的操作,以及 跟那天有关的操作。最近的因特网搜索记 录之类。我没密码,而且除非万不得已, 我也不想去找警察要。」
  「这没关系。」斯潘纳说。他没有写 下斯特莱克的指示,而是把它们敲进了手 机里。他比斯特莱克小十岁,很少会用到 笔。「不过,这是谁的笔记本电脑啊?」
  斯特莱克告诉他后,斯潘纳说:
  「那个模特?哇!」
  不过斯潘纳对人总是兴趣淡漠,不管 是死人,还是名人,跟他锺爱的稀有漫画、 科技革新和斯特莱克听都没听过的那几个 乐队比起来,都得靠边站。喝了几勺汤后, 斯潘纳打破沈默,高兴地问斯特莱克打算 付他多少工钱。
  斯潘纳夹着那台粉红色笔记本电脑离 开后,斯特莱克也一瘸一拐地回到办公 室。那天晚上,他仔细清洗了右腿断肢的 创面,为红肿发炎的瘢痕组织抹上药膏。 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在钻进睡袋前吃了 片止痛药。躺着等待疼痛消减时,他琢磨 著到底要不要去康复中心,接受某位顾问  医师的治疗。有人反复向他描述了截肢者 的克星——阻塞综合征:皮肤化脓和坏肢 肿胀。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有早期 症状了?但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满是消毒 水味道的走廊,也害怕那些医生面对这截 小小的断肢时,那种淡漠的表情。这条义 肢还要做些必要的细微调整,所以尽管他 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也还是得去那个满是 白大褂的狭小世界。他害怕听到让那条腿 休息休息的建议,害怕再也寻不回正常的 步态,只能用拐杖,也害怕行人盯着他束 起的裤腿,以及小孩们的尖声盘问。
  和往常一样,他的手机还是放在行军 床旁边的地上充电。「嗡嗡」的震动声提  示有短信进来。任何事都是好的,只要能 让他暂时忘掉抽痛的腿。斯特莱克在黑暗 中摸索一阵,抓起地上的手机。
  请在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就说几句, 好吗?夏洛特。
  斯特莱克不相信千里眼和心灵感应。 不过,他立刻产生的荒谬念头是:夏洛特 不知怎么的,感应到他刚刚告诉斯潘纳的 那些话。通过将他们分手的事正式摆上台 面,他牵动了那根绷紧的、无形的,但仍 旧维系著他俩的线。
  他盯着那条短信,仿佛那就是她的脸, 仿佛通过那个小小的绿色屏幕,就可以看  到她的表情。 请(我知道无须如此,但我在请求你,
  友好地请求。)就说几句(我很想跟你谈 谈,我有十分正当的理由。所以,让我们 轻松、迅速地做完这件事。不争吵。)方 便时(我肯定,离开我,你的生活一定很 忙碌。)
  或者,也可以这样解读:请(斯特莱克, 你要是拒绝,就是王八蛋。你伤得我还不 够深吗!)就说几句(我知道你想见面。 好吧,別担心,会有最后一面的。等我跟 你这个难以置信的混蛋彻底玩完儿时。) 方便时(好啦,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每一次,要优先考虑的不是军队就是其他  什么该死的事,从来都不是我!) 现在是方便的时候吗?他问自己。他 躺在那儿,仍旧疼得厉害。看来,药还没 起作用。他瞥了一眼时间:十点十一分。
  她一定还没睡。 他把手机放回旁边的地上,任它静静  地充电。接着,他把一条毛茸茸的胳膊举 到眼前,彻底挡住窗缝里泻进来的路灯灯 光。事与愿违的是,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第 一次看见夏洛特的情景。牛津的一场学生 派对,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台上。如此美丽 的女人,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两旁 无数男人赞叹的目光、过於吵闹的笑声和 说话声、指向她那静默身影的各种夸张动  作,以及其余的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 凝望着房间那头,十九岁的斯特莱克 心中再次湧起一股熟悉的热望。小时候, 每次琼舅妈和特德舅舅的花园里积起前一 晚下的雪,他都想第一个踩上去。第一个 在那诱人的光滑表面,踩出一个又深又黑  的洞。他要破坏它! 「你在干蠢事!」斯特莱克宣布要去  跟她搭讪时,朋友这样警告他道。 斯特莱克表示同意,但还是一口喝干  第七品脱酒,坚决地朝窗边的她大步走去。 他隐约意识到周围有人在看,或许正等着 哈哈大笑。他块头很大,看起来就像个打 拳击的贝多芬,而且 T 恤上还满是咖喱醬。
  她抬头望向走到面前的他。她的眼睛 大大的,一头长发乌黑柔软,低胸衬衣露 出半个雪白的乳房。
  斯特莱克的童年怪异而动荡。不断地 告別和结识各种各样的孩子和青少年,让 他练就了一身高超的社交技巧。他知道如 何适应环境,知道怎样让人们哈哈大笑, 知道怎样让自己与任何人打成一片。那天 晚上,他的舌头却打了结。不过,他还记 得当时自己似乎轻轻摇晃了两下。
  「有什么事吗?」她问。
  「嗯。」他扒下 T 恤,把咖喱醬指 给她看,「你知道有什么好办法去掉这个 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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