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红尘

55 第一章


澜沧山,山如其名,终年云雾缭绕,不见人烟。
    澜,大波也;沧,暗绿,寒也。暗绿色的寒潭水波,是为“澜沧”。
    山分两峰,一为阴峰,一为阳峰。阴峰常年不见阳光,终年潮湿阴冷,由此孕育出世上罕见之毒物毒草,尽数江湖阴毒难解之蛊;阳峰山间奇花异草遍布山谷,多世间难得疗伤救命之圣品,正与那阴峰之毒生生相克。
    两峰交汇之处,乃一沟谷,谷内毒瘴药物弥漫。凡飞禽走兽,蛇虫鼠蚁无一可存活其中。据此,被称作“无物之谷”。
    沿无物之谷往上,乃为澜沧山孤缈峰。
    孤,登高者,孤绝也;缈,高远隐约,空虚渺茫。孤绝者所站之处,高远隐约,空虚渺茫,谓之“孤缈”。
    世人皆道:澜沧山险要异常,而且那通往孤缈峰的道路更是穷凶极恶,月圆之夜亦或三更前后依稀有人影飘然而过,端的邪门异常,村人皆远之。
    ——《山传·澜沧山缥缈峰》
    绿柳漾暖景,静云天无风。
    初夏午后,日头烈烈,树影斑驳,偶尔拂过一丝凉风,才能吹散少许暑意,拂过垂垂杨柳,掠过青瓦飞檐。
    渭河自澜沧山直流而下,山脚小城名为孤沧县,虽说是几年前才建立的,但现在已然变得繁华。
    孤沧县县城西门之内,乃是孤沧市集,为县内最热闹之处,原本也是买卖聚集,商铺繁华,但自打几年前那位“天下名捕”从澜沧山初入江湖,这市集上买卖便是一日胜于一日,商贩走卒脸上更是笑意盎然。
    但这几日却是有了些许不同,每天一过午时,这市集之上便是人头攒动百姓云集,几乎全县百姓都聚集于此,可谓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究竟是何大事竟使得全县百姓如此在意?
    说起来,也倒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过就是几日之前,市集中突然来了一位说书的先生,每日一晌午过后便在市集之中摆摊说书。
    不过……这说书先生却是有些奇特之处。
    平常说书之人,年龄至少而立,而这位说书“先生”,年纪怕是刚及弱冠,顶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
    而更怪异的是,听这少年说书竟是半文钱财也无需交纳。
    但就以上两点,还不至于引得全县百姓如此轰动,最让人惊异是,这少年口中的说书段子,既非古时典故,也非江湖野史,他说的,竟是那寻常百姓平时想知道也无法知道、曾听闻却未敢证实之事——
    铭终殿主的奇幻传闻。
    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铭终殿主,曾将江湖十五大门派于半月之内尽数挑衅,并全身而退。
    传说手段狠辣无心无情的铭终殿主,将“天下第一杀手”阎君的任务悉数完成,一夜间全灭花山柳家上下一百一十五人性命。本以为那柳家定然血流成河,单据这少年所言,那场面素雅至极并无半分多余血迹,一刀毙命;
    传说中容貌精致且俊秀的铭终殿主,让众多未出阁的女子心怀爱慕。
    单凭这些,如何不让这孤沧县百姓闻声而至,万人空巷。
    这日,还未到晌午,说书摊子就已被百姓团团围住。有些市集中做买卖的小贩,看这几天日头太烈,还专门搭起了凉棚;还有人专程摆好小凳,早早为左邻右里、自家亲戚占好了位置;拎着茶壶、捧着茶碗、兜着瓜子花生前来的也是大有人在。
    只是此刻时辰未到,说书少年还未现身,这些先到的百姓闲来无事,自然就你一句、我一语地聊起前几日的段子。
    就说离说书摊子最近的这两人,一个是个干瘦的黑脸小子,年纪不过十六七,一脸精明干练;另一位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魁梧大汉,身着粗布短襟,一双赤脚上沾满湿泥,看样子是刚刚从地头赶来。
    只见那精明的黑脸小子向四下瞄了瞄,低声道:“李大哥,你说那铭终殿主……到底是真的……”
    大汉瞥他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小子少管闲事,问这么清楚做什么!别说那铭终殿主,就连从这里出去的‘天下名捕’也不是你我可谈论的!”
    “嘿嘿……”黑脸小子干笑两声,挠挠头道,“咱好奇呗!我就不相信李大哥你一点也不好奇。”
    “有啥可好奇的?”李姓大汉摊了摊手,“要说好奇,我更好奇那个说书小子的身份。明明年纪不大却知晓如此多的传闻,他讲的那些个事……可不是寻常的说书先生能打听到的。”
    “李大哥啊。”黑脸小子乐了,“我说大哥你怎么像是狐狸啊!人家说的什么咱们听听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怀疑上了?莫不是……李大哥你也想着那铭终殿主的绝美……”
    “胡说!”大汉一听,猛得提高声音,“小子你说话客气点!那种人物是能随便宵想的吗!?”说着,大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被说中了。
    “唉……我说李大哥,你也想开点。”黑脸小子拍拍大汉的肩膀,宽慰道,“就冲那说书人口中铭终殿主的长相、气派,咱这方圆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就算老弟我见到,八成也得惊上一惊,何况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魂儿还不早被勾去了一半?!”
    “还好只是听听,若真是见到真人,还不知出啥乱子呢……”大汉继续嘀咕道。
    …………
    ……
    这说书摊子近五丈之外,有家搭建了许久的茶水店,听说店主为人厚道,每日茶余饭后自是生意兴隆,有不少都是多年的老主顾,常年坐在一家店里吃吃喝喝,这一来二去的,店里便多是些熟面孔。
    只是今日这茶水店窗边的这一桌,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生。
    这一桌六人,绕桌环成三面之势,两个青年男子,坐在面窗处,两个娟秀的女子一妖一冷坐在紫衫男子的左边下手处,另一边则是坐着一对寡言的男女,青衫白裙,相得益彰。
    两个青年,一紫一蓝,紫衫男子施施然的摇着折扇,满眼的玩味;蓝衣男子静静的看着窗外,笑意和煦宛若三月春风;两个女子,一个身穿红衣,容貌妖娆妩媚,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靠在身边女子肩上;而身着蓝色劲装的漠然女子,身形笔直任那红衣女子靠着,不动分毫;对面青衫男子柔和了周身的凛冽,细心地为身边的白裙女子布菜;那身着白裙的女子虽然一脸无奈,但还是自己碗中的菜肴一一吃下。
    这正是到孤沧县落脚的白亦寒、叶葬花、君傲天、端木梦伏(化名顾流烟)、周子渊与秦淮一行六人。
    “小淮,那铭终殿主真的像那说书人口中描述一般?”红衣女子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低柔的吴侬软语流泻而出,“听了几日,居然还没有重复过,这个说书的……不错。”
    对面白裙女子闻言,如临大赦般放下手中碗筷,刻意忽略那扫在自己身上的不满视线,勾唇浅笑,素若九秋之菊:“葬花,你不相信吗?”
    “江湖之言不可尽信又不可不信。”叶葬花打了个太极,又把话还给了白裙女子,“小淮不愿帮我解惑吗?”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葬花你可是从沉月阁回来,就在一直在提起这个铭终殿主,傲天真的没有……好吧好吧。”秦淮见紫衣男子看向自己时的幽怨,无奈间含笑垂眸,“这个问题……似乎让端木先生解释才好,毕竟……他二人才……”
    “秦捕头过誉。”端木梦伏及时打断秦淮的话,眉宇间透出丝丝纠结,摇头苦笑,“葬花想知道什么,询问在下便是。”
    “端木先生,你既与那铭终殿主为旧识,真的无法……”
    “几年前,在下还于四川乐山本家闭关之时,盟主曾找我询问铭终殿主一事。虽说当初已经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但是到了今天葬花如果想知道,那么……很遗憾,我能说的依旧如昔。”端木梦伏垂眸轻叹,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以铭终殿的势力,想必殁离尘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份了。想到此处,银发男子拿起桌上的茶盏,缓缓开口,“铭终殿,无人知其所在,无人知其所属,无人知其所建。铭终殿主唤名,殁离尘。不知其真实相貌,不知其师从何处。在下曾夜观星象,发现紫微垣中北极星光满更胜以往。而北极天之最尊星,忽大显光芒应表示有江湖能人、顶尖好手出现。若对应老人星之象,两者呼应,应当是江湖耆老或其子弟惊现江湖。”
    “就是先生这句话,让那十五大门派悉数而退。”君傲天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神色郑重而公瑾的看着银发男子。
    白亦寒抬手轻叩桌面,声音清冷:“说到底,殿主其人只是随性罢了,并无恶意。”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小寒,你眼中真的有十足的坏人吗?”端木梦伏含笑凝视着躲过自己视线的蓝衫女子。
    “世事原本如此。”白亦寒见躲不过那迫人的视线,起身倚墙而立,“世间本没有十足的坏人,只有十足的……欲望。”
    “这话不错。”周子渊薄唇微扬,墨玉般的眸子看向窗外,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片刻见便察觉到一个熟悉的温度覆盖上自己的左手,缓和了周身的冷然,回视蓝衫女子,“他是个连欲望都没有的人。”
    热闹的茶水店中骤然安静下来,叶葬花蓦然拍桌起身,失手打翻茶杯,娇柔的吴侬软语夹杂着心底的惊诧:“美、美人!”
    一桌六人顺着红衣女子的惊艳目光看去——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而这位刚刚进门的女子,虽未闻其声、未得其神,但是……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娉婷身姿,雪纱清美,似裁云一片;长发曳舞,丝丝缠绵,半张薄纱勾勒芙蓉面;其动兮,回风舞雪,其静兮,玉润冰琢。明眸善睐,凌光莹动,靥辅承权,瑰姿艳逸。当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梦伏有幸……再次得见,当真,三生有幸。”端木梦伏含笑起身,缓步走到掩面的白衣女子面前,“许久不见。”
    “天、天、天……天下竟真有这等美人?!”叶葬花瞪圆凤眸,红唇微张声音轻颤,她真的没有想到这女子竟真如端木梦伏说的一般……美。
    秦淮皱眉抿唇脸色复杂,她就觉得事情不对,怎么就在会澜沧山的时候突然出现什么说书的,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无力的趴在桌上,明朗的声音不复:“子渊,这个世界果然是个玩笑……”
    “嗯。”周子渊伸手摸了摸身边女子的长发,轻声安慰,“难得一见。”
    “看来小淮真的知道些什么。”君傲天收回目光合起手中折扇,墨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兴味。说着,男子侧头再次看向与端木梦伏寒暄的女子,却正巧对上女子看过来的目光,深邃且……空洞,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突然回头语含诱惑,“小淮不用去打个招呼吗?那位美人在看你喔,她过来了。”
    “小淮,是不是太久不见,你对我生疏了。”悦耳的女声流淌而出,带着想象般的柔和,莲步轻起摇曳生姿,慢行到趴在桌上的白裙女子身边,丝毫没有顾忌自己的出现对茶水店内的人们造成何等影响。瞥见白裙女子身边的青衣杀手,笑弯了一对眸子,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看这冷面杀手变脸。
    虽然对这人的声音熟悉之极,但秦淮不得不说,这个柔韧的声音让她红了脸颊。
    “殁离尘。”周子渊脸色阴沉,目光狠戾如鹰隼般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女子,或者说……扮装成女子的铭终殿主。右手却下意识的将趴在桌上不肯起身的女子揽入怀中,“这是我的,不要宵想。”
    面前的美丽女子闻言,水眸流转看着向自己宣告所有权的青衣杀手,虽然他一直在笑,灿若春桃夏花,但凛冽的气息从那清冷的笑意中无形生出。
    他周子渊自认这半生中见过美人无数,多才温雅、小家碧玉、艳丽妖娆、清丽脱俗、冰霜冷艳等等,但是从来没有人,分明笑得温润如水甜美娇俏,但就是有一种无形的气息在在震慑着自己,无所遁形。
    在女子身侧的君傲天看得清楚,相较于怒骂、嘲讽、恐吓亦或更甚,他明显的感觉到那笑容尽是云淡风轻的不屑,君傲天心里很清楚,除了那白裙女子,这里所有人……怕是都没有在他眼中吧。
    “铭终……殿主……送葬人!!”在听到“殁离尘”这个名字的时候,叶葬花怔在原地,随即这三个词便在女子的脑海中乍现,颤抖的手指指着桌边的艳丽女子,声音和话语中充斥着难以置信的诧异,“你是男……”
    不待叶葬花说完,一抹紫影闪到红衣女子身后,及时伸手将其未说完的话捂了回去:“小花儿慎言,这个人……”君傲天看向殁离尘的眼中透着丝丝戒备,“比阎君大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不愿见到我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是……躲着我吗?”来人收起玩笑的口吻,并未理会周子渊刚刚的警告,只是认真的问着埋头不语的女子。
    秦淮磨磨蹭蹭的从青衫男子的怀中挣出,抬头便对上了那浅灰色的眸子,一时间失了神,脸色也变得紧张起来耳尖微红,随即错开眼神低声问候:“你来了,离尘。”
    没错,这位美艳无双的女子,便是在得到秦淮几人将要返回澜沧山的消息后,马不停蹄赶来的铭终殿主,殁离尘。
    传闻中铭终殿主常年一袭暗色的长衫,灰发高束长过腰际。只是柔和的眉线下,是一双如朝露般清澈的眸子,虽如深邃夜空幽泉深潭,但其眼底却无半丝情绪,平静且漠然。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被半张银面遮挡。
    看上去分明是个如玉般的男子,但此人容貌却将女子的柔美与男子的英气融合,簌簌若松下风,高而徐引,清冷如月。雪衣神算曾经打趣,这般出色的男子若是着了红妆,又该是如何的婀娜美艳。
    未听到想象中回应的秦淮不由得看过去,殁离尘柳眉轻挑,唇角微扬。这一笑,如春风拂面清泉注心,秦淮微微移开了只是殁离尘的眸子,有些不自在的游移。
    明明离尘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的波动,可是……秦淮就是在里面看到了对自己的谴责和不满,仿佛她刚刚对他的无视态度有多么的天理难容,又是多么的让他难过。
    秦淮就不明白了,明明那抹浅灰色还是一成不见的波澜不惊,可是为什么自己却读出了这么多的复杂情绪?复杂到让自己也觉得刚刚的躲避是多么错误的行为,或者说……不应该自己独自躲避来,至少应该带着他一起。
    殁离尘明显感觉到了女子的纠结,看了眼青衫男子虽然不满却没有打算做什么的神情,了然一笑,因为他也没有打算好心的开口解救陷入自责的白裙女子。
    秦淮心底乱成一团,谁告诉她为什么她认识的殁离尘和江湖传言根本沾不上一点边!什么杀人如麻、什么心狠手辣、什么清雅至极,那都是骗人的表象!殁离尘生性懒散且喜偷闲,并且在偷闲的时候喜欢弄些东西出来让他人忙碌。总而言之,就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自己清闲的时候,看着其他人被自己弄出来的事情忙个疲惫不堪。还美名其曰:锻炼。
    叶葬花看了看在窗边站定的蓝衫女子,又看了看无动于衷的周子渊和笑意盎然的殁离尘,如果不提及白亦寒的话,不得不说,这两个人非常相似。
    他们都非常孤独,也是非常骄傲和随性的人。他们对于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可以说是没有放在眼中,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自己的性命,都完全一样,但是对于自己中意的人,则是愿意去分心看护的。
    他们出手均不留情,不过一个是血花四溅妖娆嗜血,另一个剑过留痕血不染刃,轻巧素雅干净。但相同的是他们的剑法,本就都是杀人的剑法,无任何花哨而多余的动作。再繁杂华丽的招式,都抵不上这长剑一挥,天地为之动容的震撼毁灭与不朽。
    他们的能力与地位不仅象征着孤高骄傲,同时也意味着凶险万分,赏金猎人榜单上永远的首位,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时刻的高度警惕,下一秒就可以将那鞘中利刃送进敌人的心窝或脖颈。
    他们早已过了那个只知道追求剑道或者渴望什么的时刻,他们分得清到底剑是使用者的工具,还是使用者是剑的傀儡。达到他们这个高度之后,也许招式便不再重要,对天地的感悟和奥义才是重中之重吧。
    即使是饮食习惯,都出奇的相似,虽不说滴酒不沾,但最爱的却是纯净的白水,一个喜爱寒泉泉水,一个最爱深泉泉水。
    君傲天见自己心爱的小花儿来来回回扫视着一坐一站的两个俊秀的男人,猛然收起折扇伸手将失神的红衣女子揽入怀中:“几位,这里并非说话之地,咱们还是……”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君傲天看到那双异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自己,声音便不自觉的低了下去。
    “离尘,我们要前往孤缈峰小住几日,你……你也一起吧。”秦淮收到红衣女子的求救目光,心里默默为君傲天默哀之后,起身走到站在桌前的人身边,“离尘,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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