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红尘

59 第五章


夜,已经很深了。
    浓墨一样的天上,连一弯月牙甚至一丝星光都不曾出现。偶尔有一颗流星带着凉意从夜空中划过,炽白的光亮又是那般凄凉惨然。
    风,是子夜时分刮起来的,开始还带着几分温柔,丝丝缕缕的,到后来便愈发迅猛强劲起来,夹杂着迅猛翻飞的枯叶,在小镇的每一条街道上漫卷着、奔突着……
    似是并未发现凝视着自己的那对狐眸中早已风云变幻,带着清浅的笑意,坦然回视:“小淮你,莫不是……还在怀疑不成?”
    “不。”白裙女子下意识的否定,微微侧头终于错开了相交的视线,“只是不明白。”
    殁离尘眯起的深色眸中闪过丝丝了然,低沉的声音自唇中溢出,蛊惑着女子说出心底的真实:“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已经没有了。”秦淮轻笑出声,其略微沙哑的嗓音的确让她沉醉,但是可惜,她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想到这里女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明白了。”
    “喔?”灰衣男子并未忽视心底一闪而过的思绪,轻轻扬起唇角,深色的瞳眸在烛光下流转着妖魅的华光,再次开口不依不饶的问着,“明白了什么?我对于你来说,是相助还是阻挠,亦或打探?”
    女子闻言狐眸微眯,并非其他,只是殁离尘的这一句话,将她心底最后的疑惑被抹去。虽然惊讶于他竟知晓自己心中所想,但可惜的是,这样的试探于她无用。传闻铭终殿主为人洒脱逍遥自在,他做事大部分全凭个人喜怒,且毫无半分道理可讲,那么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原因也就浮出了水面。默然轻叹,依旧明朗含笑的声音中却多了丝丝熟稔:“你不就是路过吗,既然是路过怎么会有目的。充其量不过是想看看罢了,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
    寒意瞬间盈满了小院,风摇落叶沙沙作响,几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屋中一片寂静。
    屋外,浓厚的乌云遮住了本就暗淡的天际,恍若……逢魔。
    秦淮就着喝茶的一瞬,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面的两人,殁离尘把玩着手中的半盏冷茶,唇角含笑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仿佛刚刚的回答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坐在灰衣男子右后方两步之内的完颜逸凡,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姿态。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自己,以不同的眼神,怀着不同的心思。安静寂然,充斥在这不大的屋中,然而他们之间这样奇异的气氛,却将三个人包裹。
    无奈之下,秦淮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这样的气氛只会让她觉得危险:“天色已晚,二位还不回去吗?”
    “小淮。”殁离尘突然开口,绝美的容貌依旧令人移不开视线,但其低沉声音中却也透出让女子无法摸清的混乱深意,“不要让我失望。”
    秦淮怔怔的站在原地,不解的回头望向凝视自己的灰衣男子。
    “不要让我失望。”殁离尘垂眸,将其眼底即将迸射而出的凛冽生生遮住,心底嗤笑,“不论你是无心还是故意,既然被我看到了,那就不要让我感到无聊。那样的后果恐怕……呵呵,若是阎君大人知晓,真是令人心生期待。”
    殁离尘虽然早早的垂眸,但其身上散发出的异样气息在这深邃的夜里依旧诡异怕人。深刻的思绪里还混杂着矛盾,以及秦淮所看不明白的心情,但她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明白了。
    恐怖的黑一寸一寸逼近,一点一点吞噬着自己的紧绷的神经,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试图找到一点反抗束缚存在的迹象,却也只能听到自己因失控而加剧的心跳,“扑通、扑通……”
    秦淮不知道殁离尘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是觉得如果此时不点头应下,那么……自己大概就真的无缘于这位刚刚结识的朋友,虽然并未得到他本人的认可。
    现在的秦淮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身着灰衣的男子对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云烟过眼如白驹过隙,无论将来遇到了多少形形□□的人物,当青丝白发的秦淮手捧冷茶坐在月光下的时候,她依旧能够清楚地记得那人的样貌。
    萧瑟的深秋,凄冷的月下,一袭暗色的长衫,灰发高束长过腰际,身形若柳却不纤细。半张银面遮挡住大半容貌,但那双如朝露般清澈的眸子却看的明晰,虽如深邃夜空幽泉深潭,但其眼底却无半丝情绪,平静且漠然。轻挑的唇角勾勒出令人炫目的笑意,笑容灿烂得让人心寒,整个人就像淬了冰一般,簌簌若松下风,高而徐引,清冷如月。
    殁离尘注意到白裙女子的失态,仔细想了想刚刚的对话内容后,心中有了一个合理的推测。稍稍倾身向前伸手在女子眼前晃了晃,含笑试探:“小淮有朋友吗?”
    “朋友?师父这是想……”完颜逸凡安稳的坐着,但其视线却直直的盯向自己面前未曾动过,却早已冷掉的茶水。听到自家师父的问话,凝滞的眼神闪过丝丝波动,显然是明白了话中深意。
    秦淮闻言刹那间想到自己身边曾经耀眼的存在,随即神色便倏然间黯淡下去,默默地摇了摇头:“背叛自己的只会是朋友。”
    “对。”殁离尘满意的点了点头,“背叛自己只有分得你信任的人,哪怕他从未想过背叛,一旦做出,就绝没有会有的余地。所以,敌人是永远没有机会背叛你的,明白吗?”
    白裙女子沉默,她当然明白,她怎能不明白,背叛的伤痛瞬间席卷全身。那么他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是提醒还是警告?仅仅一句背叛就将她刚刚鼓起勇气准备踏步前进的时候,这般暗示自己的想法不可行吗?!就这样决绝的将自己隔离在他的生活之外吗?铭终殿主,殁离尘,你够狠……
    “秦淮,你若依然不肯置身事外,那就让我看看……吧。”想到这里灰衣男子轻轻叹口气,他并没有清楚明白的察觉自己心底在那一瞬间未曾抓住的心绪。定了定神垂眸勾唇,旧事重提音色魅惑,“不要让我失望。”
    秦淮并没有想到眼前的男人会突然转变了话题,也来不及思考话中深意便连连点头:“怎么会让你失望呢,更何况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非常……”
    “好了。”灰衣男子将秦淮恍惚困惑的模样收入眼底,他当然知道秦淮在犹豫,也知道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应下了什么,所以才这般干脆地打断。心底轻叹,“罢了罢了,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同那神算一般,说到神算……根据上午接到的消息来看,他应该快到了。为了我眼前的这个人吗?嗯……是不是提前去迎接一下会比较好呢?”想到这里灰衣男子的唇角挑起一抹愉悦的笑意,随手拾起桌上的银色面具扣在自己脸上,绝美的容貌被彻底掩盖,“天色已晚,我二人便不多打扰了,就此告辞。”
    被打断话的白裙女子愣了愣,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面前的两人已经利落的跳出了院子,无奈摇头:“真是我行我素的两个人。说起来……他让我做的到底是什么,真的如我所想吗?还是……”思及此,秦淮心底涌上一股不自然的危机感。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的落叶。
    夜晚的森林太过于宁静,原本存在的风声与树枝的摇曳声都彷佛已销声匿迹,只有在散发着寒意的凛冽空气中,不时响起的几声凄冷鸟鸣,仿若生命最后的挣扎,也许……只是临死前的求救。
    “师父这是要去见见那位‘雪衣神算’?”名为逸凡的少年紧紧跟在高速飞掠的灰衣男子身后,气息微浊。
    脚下飞掠的速度依旧,殁离尘轻笑两声,不答反问:“逸凡,你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轻身功夫无法达到极致吗?就算你一刻不停昼夜练习,三伏三九也从未间断,那么……为什么就是无法发挥极致?仅仅是跟着我进行简单的飞掠,你的气息就已经这般浑浊,我接下来的任务……你恐怕,难当大任。”
    乌云将偶然划过的流星遮住,似是在进行最后的酝酿,整片大地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树林间张牙舞爪的枯枝败叶也浸泡在一片死光之中,显得那么颓然无力。
    “……还请师父教我。”沉默半响,努力调整着自己逐渐粗重的呼吸。完颜逸凡心底虽然被自家师父的说辞打击,但并未因惊诧而自乱阵脚。强压下内心翻涌不定的怒火,声音愈加诚恳,“师父,教我。”
    “不愿清醒,不知归路,宁愿一直沉迷放纵,一世无悔追逐。”灰衣男子声音淡然,不知其面上又是如何一副懒散神情,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抽气声,唇角微勾,“逸凡只是达到瓶颈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在师父你心里真的有大事吗……”完颜逸凡怨念低喃,自己的师父自己最了解,虽然他已经宣告自己是他的亲传弟子,但这“亲传弟子”的范畴却大到你无法想象。
    记得刚刚得知那个神秘莫测的铭终殿主即将成为自己的师父时,心底的愉快无法用言语表达,便早早地在后山等着,谁知刚刚认得师父只跟自己说了三句话——
    “会不会念书?”
    待自己点头之后,他给了自己一本剑谱:“按照上面说的练习。”
    点头,表示明白。
    “半年后我来检查。”说完转身离去。
    六个月后,满怀期待的在后山等着自家师父,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抹灰衣踏风而来。
    “演练给我看看。”
    乖乖点头,这六个月一刻不停的练习,有的时候做梦也会梦到某些剑招。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用尽十分力去展现,收剑回鞘擦了擦鬓边汗渍,等待师父的训示。
    “剑术名目繁多形式不一,各种剑术风格亦不相同。工剑,形健骨遒端庄势整,一招一式端端正正;行剑,流畅无滞挥霍潇洒,忽往复收行多停少;绵剑。柔和蕴籍缓缓不断;醉剑,恣意挥舞乍徐还疾,形如醉酒似醉非醉;双手大剑,劈、砍、挎、挂,身法矫健风采多姿。剑一向能与人心意相通,你不必拘泥于剑术套路。只需随心而动,攻击敌人最脆弱的地方即可。一年后,我来检查你的功课。”说完之后又飘然而去。
    …………
    “大事?当然有。”说着灰衣男子停下飞掠的脚步转身回视。
    完颜逸凡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师父……动怒了……
    殁离尘一袭灰衣负手而立,心念动处,平静无波的双眸中好似风起云涌,一身的内敛温润渐渐化作凛冽之威。那是从腥风血雨中洗练出来的威仪戾气,气势英华尽皆随着男子心中越来越盛的怒气显露出来毫不收敛,仿若泰山压顶、惊叹海浪。凛然的战意就像一把熊熊烈焰,直指身边面目谦和的少年。
    “师、师父……”完颜逸凡被猝了冰的视线直直的盯着,身体如冻结般一动不动,他早已被这惊人的气势压迫得无法喘息,话语中带着无法言明的情绪,“徒儿、徒儿知、知道错了……师父……”
    “逸凡,我只是在告诉你你想逃知道的答案。”唇角勾起一丝魅惑的弧度,灰衣男子的目光如酒般纯净浓烈,低哑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玩味,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现在,你明白了吗?”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象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单膝跪地,面对强大的压迫感完颜逸凡再也撑不住了,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打湿衣襟,话语中的悠然不再,只剩下无止境的惶恐:“逸凡明白。”
    灰衣男子走到跪在自己不远处受到惊吓的人身前,略带戏谑的慵懒男声在夜间响起:“这一次,应该玩够了吧。”说着,殁离尘神色深沉的叹了口气,状似无奈,“这件事情让我很困扰,很困扰呐。”
    完颜逸凡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盯着面前的男子,沉默片刻之后,纯黑的双眸恢复往昔般平静:“是,绝没有下次,请师父放心。”
    殁离尘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抬头望向远方目光空洞,俊雅的笑意迎上唇角,至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好似戴了面具一般。
    “师父?”完颜逸凡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朦胧的月夜,他的师父殁离尘也曾用这样的空洞目光凝望天际。那时铭终殿的一位前辈是这样跟自己说的,因为过分的理智又冷静,才显得更加淡漠,而美好的事物却永远不会长久,因为总是太过于虚幻。殿主他追求的……大概是眼下的真实吧。想到此处,少年微微眯起漂亮的双眸,“师父,快五更天了,动身吧。”
    灰衣男子眸光轻颤,唇边的笑容透着几分意味深长:“人的想法可以变得多快?大概会让自己措手不及吧,当你还在考虑应该怎样做才好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思及此,眸光流转间殁离尘转身继续在斑驳的树林中飞掠,“走吧,一起去会会那位故人。”
    完颜逸凡眯了眯眼睛,旋身而起紧紧的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笑得邪肆:“‘雪衣神算’顾流烟……”
    悠长的小路在寂静的树叶中蔓延,秋风卷着微微泛起红的枫叶轻轻落在树林间,不一样的轨迹,但有一样的宿命。
    蓦然回首,飘然的身影渐行渐远……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精巧别致的画舫中,描绘了大江东去图的素色屏风将窗边人的身影完全遮住,从舱口望去便只看到其身边的桌案,映着舱中四角的光亮可以清楚地看出,一青年男子正静静地端坐在屏风之后。
    细致的浏览着刚刚飞鸽传书给自己的消息,侧头审视着桌上所摆出的卜算结果,男子红唇微勾漾起令人目眩的笑意。
    雕了暗花的紫檀木桌上,赫然是由三对银箸与七枚铜钱所组成的卦象,上水下山,乃《周易》第三十九卦,水山蹇。蹇者难也,足不能前进行走困难,诸事绵绵甚为费力,故有雪拥蓝关、雨雪满途之象。断曰:行人来至,头向不稳,官司缠绵,求名不准,下下卦。
    卦象虽然暗示着险阻重重,但看这青年的表情确是未将这些阻碍放在心上,垂眸扫了眼信笺上提到的名字,含笑点头:“阎君大人、铭终殿主和秦淮吗,真是……”说着,又随手在桌面的卦象之下放了三枚玉珠。
    爻卦九三,往蹇来反。《象》曰:往蹇来反,内喜之也。
    “与其坐等贵客临门,不若早早前去。”说着,男子起身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后,缓步绕过了屏风。
    一身流云暗纹的天蓝色长袍,腰间束着白玉腰带,外面披着一件素白的狐裘,足踏黑靴。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但其眼波流转之中,黑眸里不经意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觑。银白的长发在头顶梳得整齐,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墨玉发冠之中。整个人看上去宁静、深邃、运筹帷幄。
    这身装束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人想必都会认得——
    雪衣神算,顾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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