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霜

第172章


  不知怎的,朱明月忽然就想起在蕉林荒山,那几个人从密林中拖出来的那具尸体,全身腐烂,散发出恶臭,连虫子都不吃……
  “凤某到底是倒的什么霉啊,明明可以走掉,又被捉回来,还被关在这种鬼地方!”
  凤于绯的哀嚎声,打断了朱明月的思路。
  这时,就听旁边笼子里一个男子道:“凤贤弟你别哭了,到了晚上你才来已经是偏得了,我们几人是早上就被带来的,眼瞅着那坑里面万蛇翻卷,起初也都以为九老爷要将我们喂了蛇!”
  “可不是!好吃好住招待了大半年,如今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我们好歹是滇黔地界有头有脸的巨贾,连黔宁王都要给几分薄面,在勐海居然被如此对待,传出去哪儿还有颜面!将来再莫想让我出力出财!”
  “要我说,那帮人简直是丧心病狂,弄的这都是什么?又是蛇,又是大坑,将咱们当成畜生一样囚禁起来,还把人家一个小姑娘也扔在了这里!”
  众人见到朱明月,生得清清丽丽一身娇柔,双手还包扎着,一看就是受了伤,不禁都有些怜惜。又得知了她是锦绣山庄还君明珠的大小姐,遭遇至此,更是唏嘘不已。
  其中有几个中年商贾,见状,顿时生出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拍着胸脯,中气十足地道:“沈家妹子莫怕,你兄长不在,咱们就是你兄长,天大的事,哥哥们会护着你!”
  其他商贾闻言,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光顾着展现自己多有胆气、多仗义,却忘了白日里被押着从蛇坑上面走过时,一个个吓得腿肚子转筋,有的更险些尿了裤子,并不比凤于绯好多少。唯独眼前这个少女,面色苍白,却是咬着牙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荒郊野外的夜晚很难熬,风凉雾重,寂静无声。虽然这里是上城的前殿,在土坑中却比荒郊野外还糟,冰凉潮湿的土地,四周无遮挡,且因为太过寂静,时不时还能听到一壁之隔的蛇坑里,蛇身翻动的声音,好像还有吞咽声,咕唧咕唧,要不就是那绿矾油的深坑,泛起一两个黏稠泡泡……
  “沈小姐,沈小姐。”
  凤于绯敲了敲铁笼。
  朱明月坐在地上,抱着双肩,整个人小小的一团,显得格外娇怜。埋首下去的时候,一双眼睛却亮若冷月。
  “沈小姐,你说,王爷会派人来救咱们吗?”
  凤于绯蜷缩着身子紧挨着铁笼一侧,离土壁那边远远的,他满怀希冀地问了一句,却见朱明月扭过头来,淡淡地答道:“负责护送咱们的那三个随扈若是能活着跟随出城,返回来复命最快也是明日晚上。”
  也就是说,沐晟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知道他们被扣押的消息。
  沈明琪大失所望,耷拉着脑袋委顿地坐在地上,“这破地方,凤某一时一刻都不想待,还要等那么长时间!”
  “能活到那时候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凤于绯大惊,扒着笼子看她,“沈小姐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活?”
  朱明月看向他,反问道:“凤公子不如先想想,为什么能活。”
  凤于绯道:“当然是因为王爷跟那九幽的密谋,需要咱们二十四位商贾一起提供财力支持啊!否则他们将咱们这些人高床软枕、奉若宾朋似的滞留在勐海这么长时间,意欲何为?但是凤某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大变样来这么一出……”
  果然是知情的,只是这番话若被外面的人听到,黔宁王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什么密谋?你们不是被抓来的吗?”
  朱明月故作疑问地道。
  凤于绯一愣,惊讶地看她:“……怎么你不知道?”他说完就掩住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扭捏两下,不自在地道,“也没什么,凤某的意思,就是……就是……”
  见凤于绯“就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明月很好心地问道:“谋朝篡位?”
  朱明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凤于绯激灵灵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他干笑两声,道:“沈小姐听谁说的?”
  “凤公子且回答,是或否。”
  凤于绯咽了咽唾沫:“沈兄是如何跟你说的?”
  “兄长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王爷呢?”
  “王爷能将我先行送出去,在这之前,凤公子觉得他会跟我说什么?”朱明月问了凤于绯一个他自以为心知肚明的问题。
  闻言凤于绯果然松了表情,连声道:“是啊是啊,瞒着谁也不会瞒着沈小姐,沈小姐不但是沈兄的嫡亲妹妹,更被王爷引为……”红颜知己四个字,凤于绯没说,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呵呵笑了笑,又道:“这想来想去,凤某觉得那九幽这次不过是在故弄玄虚,除了沈兄,咱们余下二十三个人都在,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沈小姐,不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凤于绯说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朱明月,还是在安慰自己。
  “真是那样的话,怎么会连一声招呼不打,就将大家关在这种地方?这可不像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倒像是……”朱明月说到此,眼波从凤于绯脸上滑过,见他竖起耳朵听,就卖了个关子,再次反问道,“凤公子还记得在金湖屋舍里,跟小女说过些什么?”
  凤于绯怔了怔,问:“什么?”
  “凤公子让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询问将诸位商贾扣留在勐海的原因,还说,左右是贪图你们的家产,等把你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凤于绯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尴尬了。自己有意欺瞒挑唆在先,如今被旧事重提,当时倒是颇有些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意思。凤于绯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赔笑道:“沈小姐莫不是还在记恨凤某先前的口误?其实那不是凤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让大家伙守口如瓶,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
  凤于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凤于绯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仅凤于绯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个商贾应该都知道,否则他们不会优哉游哉、听之任之地长久待在这里;凤于绯也不会心心念念想着离开——居功至伟,毕竟是人家的功业,自己赔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谋反这种事,不是谁都敢干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为止,他暂时可以算是以身饲虎、假意投敌,可商贾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黔宁王府和勐海要合起来攻打朝廷——倾尽家产犒叛军,这是什么行为?是资敌,等同于谋叛,是要诛灭九族的。
  朱明月将自己的疑问说给凤于绯听,对方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儿摇头苦笑道:“沈小姐以为我们想?我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遗臭万年?不信沈小姐问问那三个笼子里的老哥哥们,他们会齐齐告诉你一个答案:不得不。”
  不得不。不得不资敌。哪怕是触犯“十恶”的重罪。等将来黔宁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爷当年那样回过头来对商贾清理倒算,他们也不得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一起拼命。
  “别说我们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所有人名下产业、经营产业的契据,都在武定州被尽数缴了公。这还不算,如果我们中有谁宁肯舍弃万贯家产也不合作,那么好,黔宁王府不会要我们的命,只会将我们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内,在黄册上除名。”
  在黄册除名,他们就不属于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户,也不是儒、医、阴阳等户,而他们又身在大明疆域内,下场就是家长被处死、家属遭流放。
  “我们武定凤氏虽然是其后才归顺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黄册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如果黔宁王府的力量已经大到能干涉到黄册之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这简直让人悚然,不老老实实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还有一个问题。”朱明月道。
  凤于绯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在黔宁王这么重视她的分上,凤于绯决定还是要讨好她。
  “你问吧。”
  “既然黔宁王府已经将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宁王安排我今晚离开勐海,为什么会带着凤公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让凤于绯走,就等于放了凤氏商社一马。
  凤于绯斜着眼睛看过来:“沈小姐这是什么话,瞧不起凤某?”
  “我只是很好奇。”
  凤于绯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见三个铁笼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声大作,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武定凤氏对黔宁王府有大恩,王爷是决计不能扔下凤某不管的,一旦有什么安排,自然要先捎上凤某。”
  凤氏的确对沐家有过恩情。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云南,人困马乏之际,与贵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齐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胜,备粮千石,特地到云南府金马山接应明朝大军。待沐英得胜后,商胜又以彝族最高的礼仪,在金马山下数百里搭棚拦门敬酒,大摆筵席,三日三夜,灯火通明,歌舞不绝。
  沐英将武定州的义举写在奏疏中,曾请示朝廷予以嘉奖,太祖爷特赐商胜“金带一条,授中顺大夫,武定军民府土官知府”,对其赞誉极高。洪武十六年以后,凤氏家族又先后多次进京朝觐。
  凤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对黔宁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胜已逝,沐英也过世多年,两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辈人的头上,于情于理,黔宁王府都不能对流落在勐海的凤氏嫡孙置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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