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23 【23】


卓池砚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又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他不乐意告诉父母,依旧隔一阵子报个平安,装作若无其事。
    在他养病的这段时间里,依米出奇地乖觉,每天悉心照料他,叫卓池砚很是受宠若惊。他吃饭的时候玩笑般问:“怎么忽然这么懂事了?”依米却一本正经地答:“因为长大啦。”
    卓池砚隐隐觉得必有内情,却无深究的心思,转了话锋问:“你同布鲁斯,还好吗?”
    “我很喜欢布鲁斯,”依米说,“布鲁斯也很喜欢我。可是池砚,我要回家。”
    “你要回家?”卓池砚耳闻这久久未曾听到的句子,大吃一惊。
    “是的。”依米沉静地点头。“我很舍不得布鲁斯,也很舍不得玛丽,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想要回家。”
    卓池砚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问:“玛丽是谁?”
    依米说:“玛丽就是玛丽啊。”
    这世上叫玛丽的人千千万,谁知道是哪个?然而卓池砚也没力气去深究,他陷在软绵绵的枕头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说:“好,下次动身带上你。”
    纳达现如今回忆起来,还有些后怕。
    他同卓池砚不一样,形形□□的人都看过,并未因那是两位貌似天真无害的年轻人便放松警惕。可他不过是个领路人,卓池砚这位雇主不计较,他除了规劝两句外,也无其他方法。他想这就是命好的人,命好的人容易产生“世界充满了爱”的错觉。
    纳达命不好,命不好的人向来也睡得浅。晚上卓池砚爬起来溜出去,他其实是模模糊糊知道的。但他并无危机意识,大晚上的,卓池砚跑出去抽一支烟也是常有的事。
    直到他睡梦里觉察卓池砚已经出去太久了,他的神智才渐清醒,翻身而起。卓池砚不在夜色中,那两位年轻人也不在。纳达稍稍慌了神,而后镇定下来。他随手摸了把枪,趁着月色沿路寻觅他们的踪迹。卓池砚从来都不是一个高明的逃亡者,他一路走一路牵牵绊绊,留下的踪迹足以让纳达找到灌木丛中的他。
    纳达找到卓池砚时,他一声不吭地倒在灌木丛里。纳达先是觉得他铁定挂了,而后细听到了他微弱的呼吸。月光下,他的鲜血缓慢地流淌,浸在土里辨不真切。纳达从来算不上一位高明的医者,背起他回到卡车,只能手忙脚乱地处理了一下,便一路狂飙到了纳达所知的最近的村庄。
    “没想到在那儿能遇到你。”纳达在心里补充说:“你这个小妞儿。”
    依米说:“我也没想到会见到你和池砚。”她狡黠地眨眨眼睛,“我们是被追杀到那里的哟。”
    “追杀?”纳达笑歪了鼻子,“美国人的西部大片吗?我不信。”
    依米气呼呼说:“不信就算了,池砚会相信我的。”
    纳达说:“不论卓心里信不信,他嘴上肯定会信你的。”
    依米蹬了蹬脚,跑出了医院。这阵子她一直在帮忙照料卓池砚,纳达也天天来。依米对纳达的印象尚且停留在上回受伤时开车送她去医院的人,纳达对依米的印象倒是简单纯粹得多——“妞”。依米问他:“你怎么天天来看池砚呀?”纳达耸耸肩:“这些天他都有发我工资的,冲着钱我也要来看望他。何况卓先生人不错,不是吗?”
    依米这些日子同纳达混熟了,纳达除了嘴上爱花花地说些有的没的,其他倒也值得依米去喜爱。卓池砚有时候有气无力地看他们谈笑风生,怨念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都把我撇在边上了……”
    纳达断定这是病人脆弱的寂寞。
    依米这回跟纳达拌了嘴,也不是真生气,只不过借这个由头跑出医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医院后院的疗养花园供人散步歇息,自然是鸟语花香、一派自然清新景象。依米背着手,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小老头儿,弯着腰信步走着,走上了医院花园里一个小阳台,阳台由紫藤环绕两翼,太阳暖暖和和地晒下来。依米沉浸在小老头儿的伪装里,撑着栏杆往下看。她瞧见了布鲁斯。
    “你怎么在这里?”依米从小老头儿的世界里撤出来,意外地问。
    布鲁斯捧了束花,道:“我来看卓先生。”
    依米说:“哼哼,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村庄一别,他们便没有见过了,依米忙于照料卓池砚,布鲁斯呢,据她估计,有许多的心角需要去勾斗。
    如今算是小别重逢,依米翻身爬过栏杆,跳下小阳台,夺过那捧花,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依米故作天真道:“送给我的?谢谢啦。”
    布鲁斯啼笑皆非,道:“送给病人的。”
    “用不着经过池砚了,”依米振振有词,“反正只要我磨一磨,池砚便会送给我的。”
    布鲁斯装作很有原则的样子,说:“这不行,这是我要送给卓先生的。卓先生如何处理我不管,但我只能把它送给卓先生。”
    依米气呼呼地把捧花塞回布鲁斯手里,说:“哼。”
    两人并肩往卓池砚病房去,纳达坐在走廊座椅上,老医生正强压脾气一本正经地跟他说着什么,纳达只笑嘻嘻的。老医生气不过,用手上的登记板砸他,纳达捂着脑袋腾地跳开。
    这一跳便看见了布鲁斯同依米,冲布鲁斯咧开笑脸说:“哟,先生您也来看卓啊?”
    布鲁斯捧着花点头。
    纳达又冲老医生讨了两句好,便领着依米和布鲁斯进了病房。卓池砚躺了好些天了,精气神渐渐恢复,“又是一条好汉了”,这是他自个儿对医生夸的口。他看见依米和布鲁斯走进来,直起身子招呼他们坐下,对布鲁斯道:“麻烦你了,自己忙还来看望我。”
    布鲁斯一面笑着将花束递与卓池砚,一面解释说:“不怎么麻烦,我那边已经忙过了。”
    卓池砚隐约听依米说过她这段时间的经历,猜测布鲁斯恐怕自己用道上的法子摆平了麻烦,便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那就好。”他还挺担心依米卷进去的。
    “我也听纳达先生说过了卓先生受伤的经历,”布鲁斯说,“卓先生是否还记得些什么呢?也许我能帮上一二,毕竟这地方我还能说上几句话,而卓先生你人生地不熟的……”
    卓池砚忙摆手说:“不用了。”布鲁斯的投桃之意显而易见,他如若出手,怕那两位年轻人也躲不过去,然卓池砚一则担忧无报李之力,二则又是个在红旗下长了这么多年的好青年,真把那两个年轻人抓到了,怕也不知道该如何惩处。何况医生说过了,阿蒂克斯那一枪并非意在取他性命,也算是人家手下留情,他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布鲁斯面上愕然,“真不用吗?”
    “真不用了,”卓池砚道,“关键是有些东西我脑子里也记得含糊了。”
    布鲁斯对这个显然的借口没有过多置喙,岔开话题说:“卓先生这一路也算是多灾多难了,不知收获如何?”
    卓池砚兴致勃勃地表示收获尚算客观,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路的见闻。他说到自己遇见象群时,依米捂住了嘴,轻声说:“他们是在往雨水丰盛处迁徙。”
    东非草原上一年两度的大迁徙,亿万生灵抛下旱地往水草丰美处去,生命诞生与衰颓的轮回一路反复上演。
    “真宏大啊……”卓池砚回想自己所经历的,不禁悠悠道。
    “那卓先生的材料收集齐了吗?还是打算继续去收集?”布鲁斯问。
    “唔,我们主编委我重任,我还是得把任务完成得尽量完满才行。”卓池砚答。“我手上材料尚算可观,但如果继续深入,也许会摄下更满意的画面,所以肯定会继续收集的,我身上这伤养得差不多了就动身。——这回真是不好意思,你的小姑娘说要跟我回家去。”
    布鲁斯脸色骤然一变,“回家去?”
    依米跳起来,说:“池砚,你怎么能随便告诉人呢?”
    卓池砚无辜地摸摸鼻子,“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已经说过了呢。”
    布鲁斯白着脸起身告辞。他一出门,依米就扑上去掐卓池砚的脖子,卓池砚赶开她,说:“你现在还跟我闹什么?赶紧去跟他说清楚啊。”
    依米夺过卓池砚床头布鲁斯捧来的花束,凶巴巴说:“我征用了。”夺路追了出去。她蹬蹬蹬下楼梯,沿着花园的小石子路追上步履有些彷徨的布鲁斯,跑到他面前顿住,盯着他的眼睛,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送你一朵花儿。”依米小心翼翼地从大把的捧花中抽出一枝,郑重地递给布鲁斯。
    布鲁斯:“……”
    “这花呢,本来是属于你的。你送给池砚,它就属于池砚了。方才池砚送给我,所以现在它属于我。我拿这花送给你,是没问题的。”依米举起花枝,“你要不要嘛?”
    布鲁斯说:“不要。”
    “我一直在琢磨告诉你来着,可是不敢说,怕你难过。”依米垂下手腕。
    “我从卓先生那里骤然听到,一定一点也不难过。”布鲁斯讥讽说。
    “我知道你难过,”依米坦然说,“我也难过,我从没这样为自己难过过。”她落寞地攥紧了花束,“但再怎么难过,我也是要回家去的。”
    布鲁斯凝视她的脸庞。依米的脸圆润而白皙,隐隐透着一股天真的孩子气,他以前觉得很喜欢,现在很嫌恶。真是残忍的孩子气,难过也是孩子气的难过,递给他一枝花就能抵得过离别。卓池砚往日同他说过,“传奇这种东西,终归不能强求”,他也终归并不能强求。
    布鲁斯伸手将花枝从依米手中夺过,生硬地说:“谢谢。”他转过身去,鲜花把色彩倾倒在石子路上,他走尽这条斑斓的路。
    依米捧着花,伫在原地简直不能动弹。她又脑补自己是个小老头儿,但这一回不是个能够安心赏花散步的小老头儿了,而是个承受着巨大悲痛的小老头儿。
    她搂着一大捧鲜花哭了出来。
    对待卓池砚的康复效果,老医生这样说:“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果然有胡闹的本钱。”卓池砚闻言摆出大力水手秀肌肉的姿势,依米顺势戳了戳他的胳膊。
    “我看书上说,你们中国人都以弱不禁风为美。”纳达蹭上前,颇具好学精神地看着卓池砚。
    卓池砚说:“这话你理解偏了,弱不禁风本身算不得美,弱不禁风的美人才是真的美。”他又昂扬地秀了秀肌肉,“何况时代在改变,现在我这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才被追捧呢。”
    纳达挥蚊子似的在面前摇了摇手。
    卓池砚康复得很令人满意,老医生在一次全身检查后,便嫌弃地把他给赶出医院了。临别还叮嘱纳达:“你可得小心点儿,下回真的会轮到你的。”
    纳达:“……”
    出院后,卓池砚打算回租住的小公寓一趟,依米无条件跟着卓池砚走,纳达则要回家看看老妈。纳达开着破卡车把卓池砚和依米送到小公寓门口,又扬起一路黄尘飞驰而去。临分手卓池砚还同他约定了下次出行的时间,“这一回准没坏事了,我们倒霉两次了,不会再倒霉下去。”卓池砚这样信誓旦旦。
    依米等纳达一开走,就踩了卓池砚一脚,说:“你第一次救回我,也算是倒一次霉吗?”
    卓池砚无辜地摊手,“你那回被枪打了诶,在你心里,这都不算倒霉吗?”
    依米:“……”
    卓池砚嘻嘻笑着把这话糊弄过去,摸出钥匙打开公寓大门。迎面却见到一个美得锋芒毕露的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翻书,卓池砚蒙了,往后退一步,喃喃道:“这是妖怪吧!”
    “玛丽!”依米惊喜地扑上去。
    玛丽搁下书,故作矜持道:“我们也好些天没见了。”
    依米愤怒地指着她说:“凭我们的交情,你还说这样的场面话?”
    玛丽抓狂地回指她道:“妞,你把布鲁斯甩了你知道吗?你把布鲁斯维斯坦甩了你还跟我谈什么交情!”
    “我那算是——甩了他?”依米迟疑地问。
    “不然呢?!”玛丽扶额。
    “凭依米的力气,甩不动吧?”卓池砚老神在在。
    玛丽刚板着脸说完“呵呵”,卓池砚便就“你私闯民宅”开始了兴师问罪。玛丽只得求饶般看向依米,依米说:“你趁我们不在,偷偷溜进来,这是不对的。”
    玛丽觉得这不能怪她,“窗台那么矮,又没装防盗窗,我情不自禁地翻个身就进来了。”并气势汹汹地指责:“那么矮的窗台,谁叫你们连个防盗窗都不装?”
    依米说:“你这叫强词夺理。”
    玛丽说:“我不管。”
    她在等卓池砚和依米回出租屋期间,优哉游哉地泡了壶茶,刚耍完无赖就端着茶盏抿了一口。依米气不过了,质问:“你来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布鲁斯说这位卓先生今天出院,你们在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是不是?至于我来干什么——我来替布鲁斯讨个公道啊!我的上帝,他那么个小伙子居然都被甩了,这世界还有没有道理!”
    “哼,你这么可怜他,你跟他谈啊。”依米生气说,“何况我没有甩他,我只是想回家。”
    “你只是想回家?”玛丽登时愣了,瞬间又勃然大怒,“你如果只是回趟家,他怎么会那样一副世界末日了的表情?不要以为我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每次我失恋,镜子里的脸就会跟布鲁斯如今一模一样。”
    卓池砚:“……”好像骤然间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因为我回家了,就不会再出现在他生命里。依米想。不会再出现于任何人的生命里。但我终究还是要回家去。
    玛丽见依米没吭声,自以为占了理,索性搁下茶杯,得理不饶人地纠缠起来。中心思想大致是:其一,依米你这人不厚道;其二,布鲁斯那小伙儿挺不错的,你只是回个家,回来后完全可以接着处嘛,何必就此一刀两断。依米撅着嘴巴不肯说话,卓池砚乐得放这两个妞自行争吵(主要是玛丽在苦口婆心地劝,依米不吭气,玛丽又因依米的不吭气而更加生气),自己抱着相机和电脑工作去了。原始地拍摄是一方面,后期修缮又是另一方面。风景摄影他向来只是小修,若是人物摄影嘛——卓先生曾经表示修出来的自家夫人简直是一个仙女,“她要真长这样,啧啧。”这话没被母亲听到,卓池砚为父亲庆幸。
    他刚把图导了一半,门铃便被摁响了。玛丽忙着说话,依米忙着不吭声,估计都腾不出精力去开门,他这个尚未完全康复的伤员只得任劳任怨地去开门。开门却见着了布鲁斯,棕发蓝眼,身材颀长,仍旧是一派翩翩的风度。
    卓池砚拉开门,笑说:“找依米?”
    布鲁斯鞠躬,“请问,玛丽茉莱尔小姐在吗?”
    “哦,找玛丽啊,原来她姓茉莱尔。”卓池砚偏开身子,“茉莱尔小姐也在。”
    布鲁斯走进门来,玛丽正锲而不舍地对依米说教着,布鲁斯垂下眼睛,严厉地瞪着她,说:“在别人家里胡闹什么?”
    玛丽说:“别闹,我在挽救你的幸福。”
    布鲁斯看也不看依米一眼,说:“如果我的幸福哪一天当真沦落到要靠你来挽救,那我估计终身也没法儿幸福了。”他顿了顿,“别撒泼,跟我出去,不然我告诉诺埃尔。”
    “你忘恩负义!”玛丽一边气势汹汹地嚷嚷,一边胆战心惊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依米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布鲁斯却已冲卓池砚鞠躬告辞了。玛丽扭过头来冲她挤眉弄眼,指着布鲁斯后背做鬼脸。
    布鲁斯和玛丽走后,卓池砚又跑回去接着工作。依米沉默地蹲在他身边生了一会儿闷气,突然就气急败坏说:“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卓池砚:“哈?”
    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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