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晶琉璃的光芒渐淡,像极了残风中最后一丝夕照,荧辉之幕散成了巍峨宫墙上上下幽浮的萤火,我看见沉夜的身体渐渐随着那暮光的笼聚而缥缈,恍恍惚惚之中额头处又涌上了熟悉的冰凉刺骨的冷意。
这种冷是雪霁天心落入掌心的征兆,我一摊手,果然,一点雪絮般的凤羽隐匿了去。
脑袋又昏沉沉的,身侧的男子将我轻车熟路地勾在他的怀里,幽缈一笑,“星曙,倘使封疆没有羽化的话,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留下了这三颗星。”
……这不是梦。
可是梦境转眼即来,没有幽紫色的落和花海了,亦没有九重天上长明不灭的星流了,只是一条逝水暗流无尽处的长河。
这长河与凡间的河水很不一样,乌青的颜色,氤氲着沉闷的死气,临河而栽的彼岸花是河边仅有的生机,却偏又绚烂得过分了些,婆娑摇曳的红影抖落了九天的繁华,梦幻的媚红色半沉半浮着,隔着忘川河沉寂肃杀的死水,生生得被撕裂两片。
这里的景致很熟悉,我似曾来过。
但我置身花海之中,寻着河流慢溯,一步步地往上游走,将这忘川之景尽收眼底,生与死的混沌,爱与恨的边缘,绝望与重生的溃灭,孕育与扼杀的矛盾,在忘川这里,全都得到了最妥当的解释。
它古来如此,若要溯源,它来自天地鸿蒙,来自宇宙混沌,是后世以来最接近上古的一道阀门。
曼珠沙华在裙摆下摇曳,经脉宛若活络的,传闻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开一千年,落一千年,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她。我一直觉着唯有玉山之巅的,象征着人间芳菲大地祥和的落和花海,方才是最美。
虚空明境之中晃然间传来一道女子绝望的声音:“师尊,我万万没想到,四万载的陪伴,竟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你还叫我相信什么?”
光影散乱,头突然疼了,我抱住脑袋,只见眼前万花缤纷,一片猩红的海浪,有素色纱衣的曼妙女子,她踩着朵摇摇欲坠的云,虚虚立在忘川河上,底下的刀兵鬼气狞笑着漫涌而上,肆意舔着她的脚底,那雪白的袍子却依旧纤尘不染,圣洁高华。仿佛便是将红尘三千的污浊之气尽数泼于她的身上,她仍是这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纯白、高洁!
只是神姿高贵不可攀、清远不可及的女子,那脸蛋与我生得并无二致!
我惊了惊,转眼间放下了手,花海尽头飘出另一朵祥云来,星蓝色长袍的上神神色匆匆,生怕迟了赶不上什么一般,他面带急色,望了我只当见了空气,只是伸手对着那女子道:“星曙,不要胡闹,随师父回去!”
“回去?做你的傀儡?”女子讥讽地问了一遭,脚下的云淡得如一丝烟气,看得那上神十分焦急,其实我在梦中见过这个冯虚上神很多次了,却全不曾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女子嘲讽了一句之后,继而又似悲似愁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最信任的就是师尊你了,最喜欢的就是师尊你了,可那些我与你在摘星阁相伴的点点滴滴,都不过是千机谶上一笔带过的谎言!你叫我怎么相信呢?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天道,为了天道而牺牲……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叫我生出了人的情感呢?”
“不……”冯虚上神痛心地拧紧了眉心,他广袖一招,纷纷扬扬的彼岸花自忘川边腾起,自女子的脚下结出了更硕大的全用花瓣拼凑而成的彼岸花来,“不是这样的,星曙……”
女子皱了眉,看了眼脚下的花,淡淡地一拂袖,将那红色的雪海吹散,眉弯里一抹哀愁,却是怎么吹都吹不散了,“师尊,星曙不相信命呢……”她巧笑倩兮,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猛地声音一沉,“我的命运不是一张破图谶就能决定的!”
那个暗沉的日头里,天看不见一丝的光,清寒无匹的女上神决绝地纵身入了那能销皮脱骨的忘川河中……
冯虚上神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一动不动地,脚下一空自云头栽落……
忘川河里的鬼气森森,一时纷涌如潮,将那水面上最后一点浮白也无情吞没。
……
我终于醒来,醒来时,我的身边静的可怕,没有迟长初,这里是我的闺房。
那些曾经支离破碎的梦境如今已愈发清晰,倒是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案头的一枝桃花失了灼华的精魄早已蔫答答的半死不活,但我仍旧舍不得扔。
我幻想灼华还寄居在里边,她还能与我再说说话,我跟她说:
“也许,我的离别之期不远了……”
我想去找迟长初,我的心里其实很乱,我那老父却十分现实地告诉我:“不可以!”
我急了,他却道:“如今你们没名没分的,总处在一起怕是不大好,丫头,为了你的名节,爹必须先做个恶人!”
就冲着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被关在房间里又幽居了半个月。
直至半个月后,老父才勉为其难地放我出门,但出门还要派两人盯梢,且不许我见迟迟。我一直十分尊重我老父的想法,不然如今早已融了两颗雪霁天心进肚子里的我,要飞檐走壁什么的,那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不想叫他失望。
当然更主要的,是我根本无法面对迟长初!
是的,这些日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愈发清晰了,清晰到让我无所遁形。我该拿什么脸面去见他呢?我都不是我了。
上邺城外的龙吟溪此时刚破了冰,我觉得也许去游个湖兴许能放松番心情?不费吹灰之力地甩掉了身后的两个跟班,我独自一人踏上了轻舟。
我这船哪里都不靠,就让它顺着水流而东,一片扰扰的碧水,轻舟浮面,月牙尖的船头将水波分成两半,我数着一圈圈漪澜,心中沉重无比。迟长初自是要见的,我在想着要怎么跟他说我是那个上神星曙,而且我暗恋自己的师尊这件事。
雾霭隐隐处,又一声叶笛的清越之音覆住了茫茫水面,我这才如梦初醒堪堪回过神来,笛音音色爽越,但音中情意却苍凉悲渺,两者极不和谐,但偏又完美地统一。我正侧着耳朵细听了半晌,远处已经划出了一只小船来。
这个人,雪衣薄裘,弱质风流,看身姿实实是个美男子。一身皆笼聚于雾色之中,不得见其容颜,然冯虚御风的美感,却衬得他恍若九天神明。
但当然,那周身郁结不散的浓厚仙气,已经证明了这并不是个凡人。
不知是敌是友,我生了几分警惕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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