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鲁殇侯

风树阴着脸接过夜明珠，把灯给了毛不拔。忽然，风树愣住了，定定地望着被夜明珠的光照亮的墓壁。看了好一会儿，风树向萧木客道：“你记不记得，我们遇到拐杖的那个地方摆放了些什么东西？”
    萧木客站起身，有些疑惑地看了风树一眼。回忆了一下，萧木客轻声道：“当时的情形，也没怎么细看那里陈列的东西。好像有些青铜人头像，还有些贝壳，也不知是真的海贝还是铜贝。”
    毛不拔把玉无瑕重新放在地上，不平道：“你们要说话我就先把他放这儿了，走时再背。哼！一文钱的好处都没有，凭什么让我老背着他？”
    “是真的海贝，”风树完全无视毛不拔，接着刚才的话道，“先前只顾着找那娘娘腔，我都忘了跟你说这事了。你有没有发现，那些青铜人头像都很特别，跟我们以前见的不一样？”
    萧木客轻轻地摇了下头：“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拐杖身上。那些青铜人头像……我只记得脸上是黄颜色的，似乎涂了一层颜料……”
    “不是颜料，”风树肯定道，“见到那拐杖之前，我有查看过那些青铜人头像，它们脸上都戴着黄金面罩，是粘合固定在青铜人像脸部的。”
    “哇——那一定很值钱了！”毛不拔急道，“爷，你把那些青铜人头像顺出来没有？你们说的这些东西在哪里？”
    依然不理会毛不拔，风树继续刚才的话题：“这种做法，像是一些从海外来的异邦人士的做法。还有那些海贝，我仔细地看过，都不是本地产的，很像有些海外来的异族商人带来的那种。还有就是那拐杖，杖头做得那么大，杖身加上奇怪的手臂，显然并不是真正当做拐杖用的。杖头上的面具，那种形制，我记得以前在一个商人那里见到过一个长得差不多的。那商人是走海路来的，他皮肤的颜色很奇怪，像擦了桐油似的……”
    “谁会在脸上擦桐油啊？那样皮肤的颜色不是会变得很难看吗？”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玉美人坐在地上娇笑道，“真笨！在脸上擦桐油，不仅不能养颜，还会把皮肤弄得很粗。桐油……”
    风树望了一眼表弟身后不远处的地上——那只大虫子仍僵卧在那里，向毛不拔使了眼色道：“你把这家伙扶到大师姐那边去，别让他再见到那东西。”
    “只会让我做这样做那样，一点好处也没有，”毛不拔一面小声嘀咕着，一面无奈地去扶玉无瑕。
    萧木客冷漠的眸子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疑惑，望着风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风树微微一笑，“我想，我明白这崖墓是怎么构造的了。虽然有很多离谱和古怪的地方，但这毕竟是一个崖墓。崖墓讲究的是‘视死如生’，重厚葬。虽然与土坑墓或洞室墓比起来，里面的陪葬品多是陶器之类没多大价值的东西，但种类非常齐全，几乎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墓主生前喜爱的东西，全部都做成陶器陪葬，或是刻在墓壁上。不像通常的墓那样，根据墓主的身份对陪葬品有严格的要求。”
    风树说着走到叉路口处，举着夜明珠照了照四周的墓壁道：“这个墓主一定是对异族风格的东西特别喜欢。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叉路口，往左那支走下去——也就是我们发现拐杖的那个地方，放置的都是海外传过来的一些东西。右边这一支，在这里分叉。最靠右的一条，通到有蝎子精的洞室，两边墓壁上刻的是典型的华夏族风格的凤鸟纹。估计那地方，原先应该是摆放华夏族风格的陪葬品。大师姐走进去的那个洞室，里面有夜郎国特产的虫子，而且，”风树指了一下中间那条路两边的墓壁，“看，这条墓道两边的石刻人脸都是用布包着头的，我没猜错的话，那间有虫子的洞室，是用来陈列夜郎族的物品的。”
    萧木客站在最左边那条墓道的入口处，望着墓壁上的石刻道：“我懂你的意思了。这条墓道两边刻的人脸，都是把发辨盘在头上的。这是僰人或蜀人中最为普遍的一种发式。我应该早想到这些石刻有这样的含意。这一条，应该就是通往墓室的路了。只是……”
    风树见萧木客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太确定的表情，便问道：“怎么了？你又想到什么了？”
    萧木客低声道：“根据你的经验，崖墓通常是哪个部族最常用的？”
    “这个……”风树皱眉道，“崖墓本身就非常少。听说楚国靠西部边界的地方较多一点。我之前只见过两个，墓主都是移居到鲁国来的楚人。不过……”风树睁大了眼睛，“僰人通行的葬式应该是悬棺才对！怎么会……？而且是在鲁国境内……”
    萧木客点头道：“崖墓似乎是蜀人最先发明的，而且在蜀国境内最多。不过，僰国紧邻蜀国，难免彼此影响……”
    “你们两个丑八怪，老是在那边说来说去！”玉美人不满地撅着小嘴，“快走快走！我要去看那个什么‘僰国第一美女’，我不信有人比我美！”说到最后一句，玉美人的眼睛又变得水汪汪的，好像马上要滴下泪来。
    风树瞪了表弟一眼，向萧木客道：“走吧！进去以后，说不定能在正主棺材里找到些有字的陪葬品，就能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风树把声音压低了一些道，“我看，不带这死娘娘腔去看一眼那个什么‘僰国第一美女’，就算找到什么有价值的文字，也别想让他好好地给我们破译。”
    萧木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风树叫道：“现在我们一起走左边这条墓道进去探探。”说着第一个走进了那条被黑暗笼罩的墓道。萧木客默默地跟在后面。
    玉无瑕一边走一边娇声道：“哼！僰国第一美女？我来看看你到底什么模样？我就是不信，有人会美过我无与伦比的容貌！”
    毛不拔一手提灯，一手拿着拐杖，小跑着追上去道：“爷，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里面的陪葬品真的多是陶器之类没多大价值的东西？那我们别进去了，还是去你们找到拐杖那里吧！”
    冷无言一脸漠然地走在最后面，不紧不慢，宛如散步一般，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要赶上众人的意思。
    五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忽然，毛不拔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手里的东西都飞了出去，似乎是绊了一下。
    风树回头斜了毛不拔一眼，没好气道：“笨蛋！你多大了？走路还要摔跤！”
    毛不拔已经站了起来，正用刚刚捡起的灯照着地面，语气里带着几分惊慌道：“不是的，爷，刚刚、刚刚好像有人扯了我的腿一下！”
    风树闻言微微一怔。萧木客面无表情地走到毛不拔身边，把灯靠近地面，眼睛机警地在地上扫了一圈。用灯照着一处地面，萧木客向风树道：“这里有个小洞。”
    “小洞？”风树走过来用夜明珠一照，只见地上果然有一个直径约为三寸的小洞。
    萧木客捡了一块小石子扔下去，听着石子到底的声音，萧木客淡淡道：“这小洞也不很深，这深度，看样子大约有一丈。”
    用夜明珠向洞里照了照，风树摇头道：“这洞口太小了，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萧木客不说话，把灯放在地上，俯下身用右手瘦削纤长的手指把身前的地面一寸一寸地摸了一遍。直起身子，萧木客微微有些疑惑地向风树道：“这地底下有很大一片都是空心的。”
    风树望着那地上的小洞，皱眉道：“没听说崖墓下面还有地宫的。看这洞口边缘的形状，不像是人为的，倒像是什么动物刨出来的。”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风树转头向冷无言道：“大师姐，你走在最后面的，你刚才有没有看到这洞里是什么东西扯了毛不拔一下？”
    “没有，”冷无言冷冷道。
    “啧，”风树现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但深吸了一口气，风树又耐着性子问道：“那大师姐，在毛不拔摔倒之前，你有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任何你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
    冷无言伸手指了一下距离萧木客约两尺远的一处地面，漠然道：“那里的地上伸出一只手来扯了毛不拔一下。”
    风树闻言骂了一声，用夜明珠照向冷无言刚才指的地方，只见地面上也是一个小洞，直径约两寸多。萧木客挪过身子，探手摸了一下这个小洞周围的地面，轻声道：“这两个小洞底下是连通的。”
    这时，毛不拔大叫了一声，惊慌失措道：“爷！爷！不好了！那支拐杖不见了！”
    “什么——”风树与萧木客闻言都是一惊。风树沉着脸道：“一定是你摔倒的时候滚到哪儿去了。你有没有好好找一下？再四处好好找一下！娘娘腔，大师姐，你们也帮忙找找看。”
    毛不拔、玉无瑕与冷无言便提灯照着，在这条宽近四丈、高近两丈的墓道里四下查看。
    风树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眉头紧锁。只有他们二人，最深刻地体会过这拐杖的诡异。虽然那般吩咐众人，风树的心里却十分明白，以毛不拔找“值钱的东西”的那股劲头，是不可能不“好好”找的，而在这么一条空空的墓道中是不可能找不到的——如果这拐杖真的仅仅是毛不拔摔倒时滚到一边去了。
    不一会儿，三人就把附近这一段墓道都找遍了。毛不拔沮丧地对风树道：“爷，找不到，到处都找遍了。”毛不拔的眼中闪着泪花，“爷，这拐杖到底值多少钱呀？”
    “嘘——”萧木客忽然一摆手，向众人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俯身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地倾听着。片刻过后，萧木客站起身来，脸色很是难看。
    风树奇道：“你听到什么了？底下究竟有什么？”
    萧木客轻声道：“下面……好像有……，”似乎在思考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顿了一下，萧木客才缓缓道：“下面有一种声音，就好像，人在地上爬动的声音。”
    “人在地上爬动的声音？”风树感到背上有点发寒。愣了一下，风树向毛不拔道：“你们找了一圈，什么发现也没有吗？”
    毛不拔好像也有些害怕起来，怯声道：“也没什么。不过，这一段墓道，地上到处都有那种小小的洞。”
    “小洞？”风树剑眉一凛，左手微扬之下，四粒发光的小珠子分别飞向四个方向，落在众人所在的这段墓道的四边。四颗发光的珠子，连同众人手里的灯，把这段墓道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一段约有六、七丈长的区域内，墓道的地面上有十几个直径约从三寸至一尺的小洞。
    萧木客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声道：“快走！我看这地方有古怪。”说着一把拉着风树，快步向前走去。三人慢慢地跟在后面——毛、玉二人看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冷无言则是一脸的无动于衷。
    走了不过十几步，风树只听玉无瑕在后面“咦”了一声，接着毛不拔叫道：“爷！这地上的洞里有人脸！”
    风树急转回身，戒备地往地上扫了一圈，并不见什么异常。风树冷冷道：“什么人脸？在哪里？”
    毛不拔指着面前一个直径约有半尺的小洞，疑惑道：“刚刚明明还在的，就在出现这个洞口！”
    风树皱着眉，沉声道：“那么是长什么样子的一张脸呢？”
    玉美人娇声道：“又是一个丑八怪！”
    风树不耐烦道：“我是问那张脸长什么样子！”
    “那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嘛！”玉美人撅着小嘴，“是长得很丑的一张脸！”
    风树又向冷无言道：“大师姐，你有没有看清，刚才出现洞口的那张脸长什么样子？”
    冷无言平淡道：“女的。”
    风树冷峻的黑眼睛中开始透出一丝杀气。转过身子，风树用一种危险的声调对一字一顿地对毛不拔道：“那是长什么样子的一张脸？”
    看着风树的表情，毛不拔后退一步，挠着头小声道：“爷，我不知道，我没看那脸。那个……冷小姐说得对，是个女的！我看到她戴着一对很值钱的耳环，那耳环我仔细看了，一看就能看出是上等的翡翠做的！做工很是精细！那翡翠的品相很好的……”
    凛冽的目光依次看过毛不拔、玉无瑕和冷无言，风树冷冷道：“我就知道，问你们三个等于没问！”说着转向萧木客：“懒得理他们！我们走！”风树一甩头，气冲冲地向墓道深处走去。
    萧木客轻声对三人道：“快走吧。尽早离开这里。”语毕，萧木客追了上去，与风树并排走在一起。那三人依旧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墓道越向里延伸，越发开阔起来，五人面前的墓道现在已近五丈宽。墓道的大部分区域，灯光都无法照到，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当中。
    萧木客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越走越慢。风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脸色不太对劲呀，你发现什么了？”
    萧木客轻轻摇了下头：“就是没发现什么，我才觉得不对劲。你有没有感觉，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我们？”
    “有一点吧。不过，”风树用手里的夜明珠照了一下墓壁，“我觉得应该是因为这些石刻人脸的关系吧。他们的眼睛看起来实在太妖异了，好像会动一样，难免会产生被窥视的错觉。”
    “又是叉路口，”萧木客淡淡道。
    “啊？”风树微怔了一下，把目光从墓壁上收回来。定睛一看，前方的墓道果然出现了叉路口，风树走上前去，用夜明珠照着墓道分叉处壁上的石刻仔细打量。
    看了一会儿，风树向萧木客道：“右边这条墓道壁上刻的人脸，眼睛刻成柱状突出眼眶之外。我记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对蜀人的描述，说什么‘蜀之先王名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是时人萌，椎髻左衽，其目纵’，难道这种眼睛就是所谓的‘其目纵’？另一条墓道上的石刻……”说到这里，风树忽然停下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墓壁上的石刻。
    刚刚走到风树身边的萧木客，望着靠左边那条墓道壁上的石刻，也现出了迷茫的表情道：“这条墓道两边的人脸怎么……都是三只眼睛？从来没有听说过僰人是长三只眼睛的呀。”
    风树此刻的眼神却十分坚定。对着眼前的两条墓道来回看了看，风树冷静道：“反正应该可以肯定，左边这条是通到墓室的。一切迷团，只有进了墓室才有可能弄清。僰人到底长几只眼睛，开了棺就明白了。”
    萧木客点点头，风树便回头招呼了后面的三个人一声。随后，两人一起走进了左边的墓道。
    墓道两侧壁上的石刻越来越密，所刻人脸上的三只眼睛似乎也越来越大。在灯光映照下，仿佛那些眼睛会随着人的走动而转动，妖异的眼神让人浑身发凉。走了约十丈远后，一个拱形式样的墓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风树与萧木客停下脚步，打量着面前的墓门。这墓门高有一丈，墓门坊的浮雕有装饰华丽的阙门，门楣饰有浮雕瓦当檐口。
    风树环抱着手，冷笑道：“这墓门倒很普通。”
    萧木客看了几眼，淡淡道：“进去吧。”
    这时，只听毛不拔一声大叫。风树回头一看，毛不拔不见了，只有玉无瑕与冷无言站在身后约一丈远处——玉美人吓得花容失色，冷无言却仍是一脸的淡漠。
    风树四下看了看，急道：“毛不拔呢？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玉美人惊慌地指着一处地面道：“地、地下突然有个东西，把、把毛不拔扯下去了。”
    风树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跑到玉无瑕所指的地方，只见地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洞，洞口很不规则。
    风树阴着脸，摸出一颗珠子扔了进去。蹲下身，探头看向洞里，风树沉声道：“这洞深有一丈多，里面除了泥地什么也看不到。”
    萧木客用两根瘦削纤长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摇头道：“不对，下面有动静。我们恐怕得下去救他。”
    风树骂了一声，无奈道：“现在没别的办法，只有下去了。”
    萧木客一把按住风树的肩膀：“这洞你钻进去有点困难吧，还是我下去好了。”
    推开萧木客的手，风树冷笑道：“本少爷的缩骨功虽然比不上你，但要缩到能钻过这个洞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还是给本少爷在上面呆着吧。”语毕风树靠近洞口，身形一矮，身子向下一探就消失在洞口处了。
    “你还好吧？下面的情况怎样？”萧木客对着洞里叫道。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萧木客脸色微变，探身向洞里看去。风树之前抛进去的珠子还在地上发着光，风树就站在不远处，却像被石化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眼睛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
    萧木客心头一紧，向冷无言与玉无瑕急急地说了句：“你们两个在上面小心点。”话音没落，白色的影子在洞口一晃，萧木客已经带着灯下到洞里去了。
    一落地，萧木客迅速直起身，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只见这下面也是像墓道一样的呈长廊形，自己前方约五、六丈远处，一团黑影正在剧烈地扭动着。此刻萧木客也顾不上细看，先走到仍定定立着的风树身边，轻声道：“你怎么了？”
    风树像是反应迟钝的样子，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了萧木客一眼，表情很是奇怪。伸手指了指那团一直在剧烈翻滚的黑影，风树用一种不自然的语调说：“你自己看吧。”
    萧木客凝神看着远处那一大团黑色的影子。慢慢地，眼睛能够适应底下的黑暗了，萧木客逐渐看清了正在不停动弹的黑影——于是，猛地睁大了双眼，萧木客也不由被自己看到的情景惊呆了。
    毛不拔正坐在一具面容扭曲的、脸上的皮肤仿佛都已经干化的粽子身上，两只手分别拉着那干尸脸粽子两边耳朵上的耳坠死命地往下扯，浑不顾那粽子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一双枯手卡在自己的脖子上，长长的指甲已经嵌进自己肉里去了。
    萧木客与风树面面相觑。最后，风树开口道：“要过去救他吗？我怎么感觉，如果我们现去过去救他，就像是成了他抢劫的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