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屿安

60 何时共剪西窗烛


整日同行之忙活下来,才觉得自己是有用的,欣慰了些,但是每每看见那些战士痛的狰狞的面孔、满额汗水和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渍,都无法控制地打一个寒战。
    到了黄昏,伤兵还是络绎不绝地被送来,白布红衣持续地刺激这单般。那随军医者发现单般面色不对,赶她走,单般不肯。医者看她应该是被这场景吓到了,也不再说什么自己去消化。
    直到夜幕降临,容笙过来喊她,她才停下来。
    医者见了,便催促她离开。
    “也没什么事了,这里还有人,你回去罢。”
    单般感觉脑子一阵一阵嗡嗡地响,也快是坚持不住的样子,颔首离开。
    回到容笙那里,还没坐热就被人传唤走了。
    容笙在她走之前问她,“你何时回来,要不要先让人给你备下热水。”
    这阵子用热水的人多,需要提前烧的。
    单般摇头。“不必了。”
    来人把她待到一个稍大的帐篷外,低身子走了。
    单般站在门外,脑子里自然是明白是谁。
    走进去,发现那人并不在里面。
    一袭轻巧屏风后面,倒是有一桶热水和一套衣衫。连裹胸都准备了放在那里。
    单般也不扭捏。
    今天的确忙了那么久,不洗个澡便回去,味道大的熏容笙睡不着。
    褪了衣衫,浸在温水里面,用旁边的皂子洗净身子。
    水温慢慢变凉,单般却不想出去。
    真累。
    这几日看到的东西,让她很是接受无能。
    微微眯起眼睛,又往水下缩了缩。
    外面帐篷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不过只是在一侧掀开一个侧身通过的小缝,人影很快闪进来,那缝也消失不见。
    “水凉了。”是苏屿白。
    单般不情不愿地出来,苏屿白转过身去,她擦净了身子,换上新衣裳,站在原处不动。
    苏屿白自是听见了她已经穿戴整齐了,但是也不转回来,好像根本不想看到单般一样。
    这个认知让单般生气起来,本来想同他好好说话的心情消失殆尽。
    “呼!”篷帐被掀起,继而啪地打回来。
    苏屿白依然在原地不动。
    不是想问她上次发生的事如何了么,不是想问她看到伤兵的感觉如何么,不是想问她这几日在军营里体会到什么么,为什么一见面,就摆出这样的态度来呢。
    揉揉泛着涩的眼睛,心里有些苍凉,又不是她一靠近自己就会死。
    苏屿白你在怕什么呢。
    这里虽说也是前线了,但是后面的战争肯定要比第一次猛烈的,想来五日一见已经是很遥不可及的事情了。高密度的战役不会让大军有任何休息的时间。
    容笙最近得了重用,容笙同单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大意就是可能有一个月左右都只能听着前线报干着急了。
    单般倒是想到了别的,“粮草怎么办。”
    “一次次运输过去。”
    “很容易被拦截罢?”
    “不会,大军身后就是粮道,只有大军全都被俘虏燕人才能攻入这边的粮道。”
    单般了然点点头。
    容笙开始收拾东西,受了重用升了职,现在容笙是那位将军的人,自是随着大军一同出战的。容笙并不担心战场刀枪无眼,男儿死于战场方是真正英雄。
    单般看着他动作,自己有些百无聊赖地。
    “大军何时出发?”
    “三日后苏何二将军领军先行一步,再过一日剩余大军再走。”
    单般又想起那些战士红色的衣衫,心有不忍,“我想同你去。”
    容笙手一顿,很是坚决地拒绝了她,“不行。”
    “为何!”
    “且不说你胆小,你连自救能力都没有。莫要去拖了后腿。”
    “你又何尝有过什么功夫御敌。”
    “好歹我也能献些计策。”
    单般无话可说,闷闷地转过身去睡觉。
    容笙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单般太小了,他自觉地衍生出要保护她的情绪来。这样一个小孩子,怎能让她沾染战场的血腥啊。
    手不停,收拾出一个小包裹。
    几日休整,一部分精锐由苏何二将军带着出发。
    第二日便是容笙要离开了。
    单般偷偷地密谋着。
    同驻守在营地的将军讲了几声,暗示行之是靖清王府的人,要将军好生照顾他。将军应了,单般才走了。
    翌日,容笙驾着马同将军走在前面,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刚开始还能跟上大军的步伐,后面开始体力不支,各种麻烦。
    容笙慢慢退到后面,同队伍最后运粮草的人说了几句,又重新回到队伍里。
    不久,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单般坐在马车夫旁边的车架梁上,心中庆幸幸好容笙是个好人,不然就要累死在这里了。
    不过一日行程就到了目的地,长长的似龙身一样的瞭望台和城防布施。
    鲜红的鼓是这漫天黄沙最后一抹颜色。
    容笙将她安排在伙夫的一堆,不想让她接触战场。
    上面传了消息下来。今日休息一日,明日就又要开战了。
    果不其然,天蒙蒙亮,远处便传来动静。
    远处传来鼓声。沉重地砸在心上,引起回音。
    一鼓。
    这边也开始列队。这次单般站在瞭望台上。视野很好。
    面前十万余军,浩瀚如海。
    金甲耀日光。
    他们目光一致地投向站在最高祭台上的男人。
    祭台上的人也看着这些人们。
    这些人把希望寄予他。他们相信他是神话,相信他是战神,相信他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你们把希望寄予我,我竭尽每一寸血肉都要还你们一场荣光。
    希望,从来就是最神圣不可玷污的东西。
    那时年幼被寄予责任,希望是他们的附属赠品,他还是豪气万丈,热血沸腾,三天三夜奋勇杀敌,彻夜不寐。
    现在被寄予希望,这世间最昂贵的东西,怎么能够辜负。
    苏屿白以血肉立誓,还你们一片荣光。
    “犯我者,必诛之!”
    不知那里传来的呼喊声,一下子传遍全军。
    “犯我者,必诛之!!”
    “犯我者,必诛之!!”
    单般心中酸涩翻腾,喃喃念道,“犯我者……必……诛之。”
    果然是一场恶战,在第二线守候着,前方战报频繁传来,支援之军更换数次,三日来,心都是吊起来的,寝食难安。
    三日后,第一份捷报才传来。
    已退敌七百里,夺得辽关。
    守在这里的人欢呼起来。
    单般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想到上次捷报背后的伤亡,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沉下去。
    又三日,前方最新战报也是昨天的了。新的战报还没传来,戍守的将军也有些着急了。此时前方百余里的山峦传来一声山崩地裂的响声,响彻在天地间,把众人吓得不轻。随军的熟悉地形的人显然也被吓到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自己的猜测。
    “应该是山体滑坡了吧。如此大的声响……”
    单般低垂眉,不言语。
    而后前方战报传来。
    这次战报是红绳扎起的。
    红绳意为机密战报。密封的很好没有拆过的痕迹。连送信的人,都是将军的心腹。是容笙。
    将军没有像往常一样念战报,而是召集了两三个心腹入营,久久不出。
    单般看到红绳的时候,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胆战心惊地自己想出来很可怕的可能性。
    最后实在坐不住,到将军营前候着,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到他们出来,各个人都面色沉重,应该是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其中容笙面色最为苍白。
    单般迎上前去,想要拉走容笙,容笙却抓紧她的手,示意不要这样做。
    单般疑惑地对上容笙的眼神。
    这才想起容笙是知道密报内容的人,原本是要监视起来的,但是容笙身份不同况且也是个谈论解决办法的好帮手,才免去关小黑屋的待遇。
    想了想,松开容笙的手。
    亮出自己的身份。“拜见将军。鄙人隶属靖清王府门下一等幕僚,恳请卑职为将军分忧。”
    将军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容笙表情淡然,开口,“让他听完把他关起来就是,不用怕事情会泄露出去。”
    将军这才点头同意。
    原本将军周遭的心腹向单般颔首,往将军帐营旁的小帐走过去。他们这几天应该都要在监视之下度过。
    单般容笙随将军走入帐营。
    密报看完便被烧毁自然是没有得看原物的了。
    将军大致解释了下密报的内容,单般面色也慢慢严峻起来。
    燕国国内争权不休,前些日子太子居然勾结大部分官僚强行上位。太子向来与平观帝不和,此番大张旗鼓想要借此战役为由上位,自是不会放弃战争了。
    定是一场恶战。更何况,那太子心狠手辣,为掌权可以置万民不顾。更别说在战场上可以用的计谋多样了。
    而前方密报是说,苏屿白要带领一支精锐,偷袭燕军营地,生擒燕国太子。
    将军讲完,整个帐篷又沉寂下来。单般面色凝重。
    看来苏屿白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燕国的下一位继任者身上。希望免掉一场无辜的伤亡。于是出此险棋。
    自然,无论是那队精锐或是苏屿白本身,都是无可挑剔的。虽然此棋险极,但执子之手非常人,翻手云覆手雨不在话下,这定是一招完美的击杀。
    众人面色严峻,自是想到此事危险至极,为主帅担心。
    单般心下思绪翻涌,表面却不动声色。“苏将军此行虽险,但一朝功成,便可免一场灾祸。何况将军足智多谋,不必担心。”
    那将军还以为他能讲出什么免去这一步险棋的招数来,闻此半安慰半鼓励的话,浇灭了最后一丝希望。轻叹口气,“希望如此。”
    散了众人。
    将军帐旁就两个帐营,单般自是跟容笙一起的。其余的两人不甚熟悉,之前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读书的学士自有自的傲气,跟单般关系都不远不近的。今天对于单般硬插一脚的行为很看不惯,果断地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了。
    单般也不是能唾面自干的主,见他们如此举动也不多加评论,跟容笙一起反而落个清静。
    监视倒是很严的,隔几个时辰就听见外面换班的声音,还有人从帐篷缝里往里窥探里面人是否还在。
    过了两日,新的捷报才传来,说是再退敌七百里,攻下钱宁。
    看来战况实在不容乐观。
    用了近两倍的时间去占那七百里。不知苏屿白前线伤亡几何,何时实行那计划。
    再过七八日才又传来捷报,再攻入燕境五百里。
    虽然一直是捷报,但是时间上不难推断,战况越来越激烈了。
    容笙同将军谈完回来跟单般讲了几句,单般听完,估摸着苏屿白可能要执行计划了。
    容笙也是这个想法,跟单般所想不谋而合。
    单般问,“那三万援军究竟何时到?”
    “就这几日了罢。”
    单般皱眉,“对方是九万军队参战罢,我军以七万敌几万还未显颓势已是不易,这援军怎的如此慢。”
    容笙也是有些不满的意思来,虽然不接话,内心也是暗暗腹诽。
    接着容笙便告知单般自己要跟上前线队伍的消息。“既然计划可能要实行,多一个人献点子也是好的,我跟上队伍,也能多照顾些。”
    这个照顾倒是被单般听出别样的意味来。
    “那公主不会是在前线罢。”
    容笙一愣,旋即看见单般似笑非笑的眼神,只好点头。
    “竟没发现公主跟随上来,是我疏忽了。”
    单般也没什么心情多做调戏,只是晃晃脑袋,“你照看好她便算省心了。”
    容笙也不多说什么自己去收拾东西,不一会儿,转过身来问单般,“你想去前线么?”
    单般本来要休息了,阖上了的眼睛又眯着睁开一条缝。
    “还用问?”似是早已决定的事情,若无其事的语气反而像是容笙多此一举一样。
    容笙一哽。
    临行前,将军按例搜查,好一番检查才放人。
    正要行之际,远方又传来天崩地裂的声音。
    众人已见怪不怪,这几日几乎每隔两天就传来一次这样的声音。当地人说可能是那边山崖陡峭,
    一个滑坡之后,带着其他的山体滑了下来。况且那边也不是战场范围,众人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里。
    单般眸中疑惑闪过,稍纵即逝。
    上路的人有四。
    两个防御士兵加上容笙和单般。
    走到半路的时候,单般提议往那声响的方向去一探究竟。
    但是那两个将军派来随行的士兵阻止了他们,皱着眉不情不愿地说话,“将军传话命令吾等送两位即刻到营,若是绕路恐怕多生事端。”
    单般听了这不阴不阳的话有些闷气,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随着前行。
    到了军营的时候,刚好大军战归,伤兵源源不断输送进来,一时没人接待他们。
    只是容笙是知道路的,带着单般往一边走去。
    容笙虽然知道苏将军和单般不和,但是私自带单般过来这件事还没有跟他禀报过。所以这次一定要带着单般面见苏屿白。
    只是到了那里被告知苏将军还在慰问伤兵。
    容笙便有些纠结到底是回去呢,还是等着苏屿白回来呢,期间还看了一眼单般。
    单般看出了他的纠结,轻飘飘地扔出来。“我等着便是。”
    苏屿白显然没有想到单般回来,但是面无表情地绕过她走进了帐内。
    一众将军尾随进入。
    自然也是没有他们插嘴的,等到黄昏后,那些将军才稀稀拉拉地出来。又等了一会,里面才出来个人让他们进去。
    只是全程都是容笙在同苏屿白一问一答,单般很刻意地被冷落了。
    单般跪在地上腿都麻了,他们还在讨论。只不过一直都是乱七八糟的话题,一直绕来绕去没有讲到什么重点,最后容笙忍不住问了关于闯营的事情。
    苏屿白正在勾勾画画什么东西,笔下轻顿,眼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单般。不答话。
    容笙轻咳两声打破尴尬,正要重新开口问一遍。
    苏屿白却提起了一个与这些话题一点都没有关系的人物。
    “你该去看看苏笒。”
    就这样奇奇怪怪地,两人被赶了出来。
    但是容笙走到公主之前住的帐子拜见的时候,才发现那里的帐子被撤掉了。应该是前方战事紧急,苏屿白把她遣了回去。
    次日战事又起,鸡还未鸣晓,前方鼓声便震耳欲聋了。
    三天三日的激战,叫喊声兵器相接声刀刃没入血肉声,清晰如在耳畔。
    血腥气溢满空中,伤兵不断被送入,哀嚎声不绝于耳。
    直到黄昏敌方才显出颓势,拔营往前。
    翌日未等调息好,上面突然传来出战的消息。
    鼓声三下,再次出战。
    单般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何如此早就出战,手中突然被传来一封信。
    不过半日,前线传来紧急战报,苏将军所带的军队显出颓势。
    天气猛然像烧起来一样,空气好像被热气生生撕裂成几个空间,这才给人一种夏天的感觉。
    黄昏前方战报传来,震撼地像是在军营投下一颗炸弹。
    苏将军带领一队人马闯入燕营,其余人由何将军带领快速撤退。
    众人议论纷纭,单般却默默地跟容笙交换了眼色。分别在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讯息。
    同样的留守的将军眼里也是这种有些怪异的镇定。
    等。
    那一队何将军带领的人马顺利撤回来。
    脸色不是很好。
    召集了人,解释了情况。
    没有什么兵马追赶他们。
    第一抓到苏屿白明显比追他们更重要。第二,苏屿白只带了三千人马,相对于出战的三万人马来说,制服三千自然是比制服三万来的容易的。
    只是何将军说,对方感觉也是有了准备的,紧紧地追住苏将军,并没有达到原本分流的作用。恐怕苏屿白很难脱身。
    说到最后,声音慢慢低下去,众人也不出声。
    还未缓过来,外面传来一声急急的通报,一个绿装小兵惊恐地跑进来。
    “苏将军被围困莲花谷了!”
    单般面容□□。
    莲花谷内
    火光冲天,一根根分明的火焰映射在一个面容冷静的男子脸上。
    明明被火把包围,火焰的影子舔舐着他的长衫,脸庞,明明已如困兽,自己和整支精锐都被包围了起来,敌军嚣张的笑面刺激着自己的神经,但是依旧面无表情,似是无畏无惧,又似是十成把握。
    对面是敌军首领,那个与太子臭味相投的大臣,葛枭。
    狞笑着,挥舞手中同样张狂的火把,“黄毛小孩,可服否!”
    苏屿白虚虚握住缰绳,面上毫无表情。不作答。
    那边人却似是刻意抓住嘲讽的机会一样,狂笑一声,“昔日败绩已雪,如今你以何狂妄!”
    苏屿白看着天色终是一点点暗了完全。
    缓缓举起手中刃,举高。
    “犯我者,必诛!”
    后面一浪一浪的声音响起来,火光映着他们年轻的面庞,目光炯炯,手中刀刃沾血,却未曾放下,反而握紧,举起。火光照在血刃之上,映出凌厉而凄冷的光芒。
    握紧缰绳,俯身,作出要冲出重围的样子。
    然而葛枭并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火把如雨点一样落在苏屿白的包围圈外的那堆草垛上。
    一下子腾跃而起的火光很快便同苏屿白一样高了。
    那人没有做什么变化。
    手中的缰绳又变回虚虚一握的样子,重新直起身子,面上依旧淡淡地,像是刚刚做出要冲出包围圈的不是他一样。
    火焰靠的越来越近,那股热量一下一下地冲击过来。大家越来越往中间缩。
    第一匹马被舍弃,马儿嘶鸣地冲入火中。
    第二匹,第三匹。
    “乒!”兵器相接的声音。
    葛枭气急败坏的吼声,和被束缚住之后的支吾声。
    里面的人欢呼雀跃。
    苏屿白依旧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像是敲桌子一样在缰绳上上下点着。
    他知道这不对。人数不对。方式不对。所有都不对。
    容笙和何将军押住葛枭,扔到一旁,正欲冲入火场,单般拦住了他们。
    面无表情地。
    横马拦住。
    “要下雨了。”
    容笙和何将军对视一眼,各自脸色奇奇怪怪,不知单般要做什么,但是情况紧急不容考虑,正要绕过她,脸上却真真切切被滴了几滴水。
    抬头望天,却被更大的雨滴打在脸上。一个冷战。
    雨水不负众望,慢慢由丝线变为倾盆大雨,雨水换来一众士兵的欢呼声。
    嚣张的火焰被一下下打压下去,慢慢变得湿漉漉的再也起不来,伏在地上慢慢化为雾气,火势慢慢弱下去。
    容笙和何将军大喜过望,浑身被雨水淋的一点干的地方都没有但也不去用手阻挡,目光极为敬畏地望着被烟雾包裹起来的火场。
    苏屿白听着身边压抑不住的庆幸,并无多余的惊讶的表情。
    浓烟慢慢跟刚刚的火焰一样被雨水打压下去,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一眼便看到正前方的单般。
    她横马立于容笙和何将军之前,单般一声戎装,内里青衫尽湿,鬓发贴面,水珠一串串顺着发丝
    滑落,她闭着眼睛,像是微微仰着头,就算是雨水打着面庞也高傲地不可一世。
    只是那个位置也在葛枭正前。
    他再打量单般一眼。
    单般不想要被雨水打的太狼狈,干脆闭着眼睛。
    直到身侧传来何将军的呼声,“苏将军!”
    这才低下头,缓缓睁开瞳孔。
    烟雾终是被打散了。显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来。
    明明算是难后重逢,但两人都是面无表情的。
    一寸一寸凉下去。
    但是面上笑容一丝一丝浮上来。
    “真是命好。”单般颇有意味地翘着唇角,声音清脆,割破雨幕传到他耳中。
    他也罕见地笑,回了一句,“巧合罢了。”
    身后再次传来匆匆马蹄声。
    带头的将军本来高举长刀,却被眼前景象吓得不清,急忙收了刀枪,挥舞几下旗帜停下军队。
    隔着空拜见苏屿白和何将军。
    是援军。
    单般笑容不扬不落,只是轻轻挑了下眉毛。
    前路何方啊。
    面前的岂止雨幕,明明是一堵高墙,明明是千军万马,明明是千山万水的距离。
    单般握住缰绳一扯。驱马转身。
    苏屿白面色不变,亦转身安排事后事项。
    这一转身,隔了多远。
    回到营中,容笙被召集过去议事,单般叫人去了热水过来。
    洗了个热水澡,收拾衣裳的时候,一封信掉了出来,边缘先着地,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
    单般眸色瞬间黯淡下去。
    移开火烛上的挡风罩子,看着暗黄色的信封被火焰一点点吞噬,眼中是跳动的火焰,晶莹地印出
    一双盈水的眸子。
    来收水的人掀开帘子,月光乘机闯进来,撒了一地的清冷。
    风带着夜晚的冰凉吹得火焰摇晃,桌面的纸灰轻盈飞起,灰色充斥在空气里。
    收水的人撤出去,月光走了,帐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纸灰没有力托着,重新缓缓落回地上。
    苏屿白也只看到满地纸灰,和那个信封最后没有被烧尽的一角被随意搁置在桌子上。
    战事像是进入到了中场休息的阶段。
    两边都不发兵,僵持住了一样。
    听说敌方除了葛枭的事情外,朝上的政权再次更迭,陷入争执死局当中。
    况且上次苏屿白闯入燕营,虽然没有办法挟持不知为何做好准备的燕太子,但是还是伤到了燕太子。昏迷了两三日,政权虽然明潮暗涌地整了个头破血流,但是战争总算是给了人一些调息的时间。
    两方都要重新调整。
    单般申请调回在玉关的驻地。
    很快就跟着传报的人回到了玉关驻地。
    重新被分配跟公主一起住。
    虽然单般觉得这样安排不是很合理,但是不想多生事端,直接答应下来。
    苏笒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见到单般还颔首行了个礼。跟之前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丝毫没有相像的地方。
    单般也不故作姿态,礼貌的回了一个礼,只是心情很差很差,挤不出笑容来。
    回到这边几日,单般什么事都不干,只是无聊翻翻屋内的典籍。
    阳光暖洋洋的,但是单般总感觉空气中充斥着血味,膝盖上的线装本,半天才翻动一页。
    苏笒说苏屿白已经答应去劝说哥哥把她许配给容笙,见到单般喋喋不休说个没完,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单般第一次踏过之前那层若有若无的界限,捏捏她的脸。
    她不知道不远处的血流成河。
    不知道尔虞我诈的攻心。
    不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真好。
    正在单般和公主缓和了关系的时候。
    玉关遭到了偷袭。
    外面刚来人慌慌张张通报贼人闯入的时候,马蹄乱七八糟的声音便从大门涌入。
    没有分散的。恰似苏屿白带领那一支军队直袭燕太子营中一样。直驱而入。
    看着前来通报的人,单般心底传来彻骨的寒冷。
    扯下苏笒的腰牌,把她塞到床底下叫她不要出声。
    火速翻了一件眼色鲜红的外衫,带着那个前来通报的人各自骑上一匹马。
    那人很是惧怕,“大人……”
    单般眼色冰凉,直射到那人心里去,“噤声。”
    驱马之时,身后一千精骑已然上来。
    刚系好腰际绳子的外衫在风的鼓吹下飞起,火红刺眼。单般面色冷白,瞳仁里尽是冷漠。手中缰绳握紧,长鞭挥舞。
    刻意解开的发丝在空中飞扬,衣衫裙裾鲜艳如仙子在马上凌舞,衬得面容素白,却莫名果断。长鞭落下扬起,马上英姿丝毫不输男儿。
    单般左拐右拐,后面的人虽然不曾追上,不曾远离多远,单般脑子转了几转,刻意带他们到驻兵的关口,燕人很快就发现了,目光也凶狠了些,马鞭用力落下,差距又拉近了些。
    单般转过去,对落后一点的那个身影吼了几句话。
    “往关口跑,那里有驻兵。”
    说完顿了一下,好像在让风把语句完整地带给他听。
    接着声音弱了些,莫名有些颤抖。
    “告诉苏屿白。”
    “单般此生尚未愧对于谁。”
    “既欲置我于此境地。”
    语气一下子变得尖锐凌厉。
    “现今不问悔否,只盼你所爱之人,皆万箭穿心而死。”
    语气重新温柔起来,像是祝福一样。
    单般想着,还是笑一下吧,表明自己的强大也好,跟现世告别也好,最后也不给他好过,告诉他你可抽身而去,我亦可全身而退。
    说完,也不顾那人听见与否,只自顾自地一笑,红衣长发颇为潇洒,只不过面庞惨绝肃杀。
    泪面滂沱。
    那人愣了一愣,见身后追兵再次追赶上来之时,也狠了狠心,扯住缰绳偏离追捕大队。
    身后带队那人见此情景,很快权衡作出决定。
    “全力追捕那公主,旁的不要管他!”
    浩浩荡荡三千铁骑,逐那一身红衣。
    单般不知道前方何处,只知道后面的马蹄声因为她一次次的失误而慢慢靠近。
    皱紧眉头,天色也是一副将暗未暗的样子,很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现在还勉勉强强能够拉开着距离,等到天黑,最后一丝希望也将破灭。
    猛地一提缰绳,堪堪避过横着的树干,继续往前狂奔。
    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潇洒,进入了一片小树林一样的地方,时不时被树枝刮到,全身都是黏糊黏糊的汗液。各种飞虫咬的全身发痒。
    真是不走运,要死的时候居然如此狼狈。
    天色慢慢压下来。
    单般不能被他们捉住。
    单般毕竟不是真正的公主。捉到了以她要挟,那自私自利的皇帝也会直接毫不留情地让燕人杀死她。若是她直接告诉那些人她不是公主。那更棒了,可能被久居军营的士兵虐待至死。
    所以就算是死,都不要落在他们手里。
    可是现在,现在该怎么做。
    天黑的早就只能看见周围一点点的路程了,四周都是不可预测的树木。
    像是进入了不可逆的怪圈,怎么转都转不出去。
    缰绳松开又握紧。马儿明显已经快体力不支。前方什么都看不清。
    “咻”声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寒骨的声音,单般意识到要闪躲的时候,箭矢已经凶狠撞上左肩钝痛着,连根没入。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金属和木屑划过肉带起的那一阵战栗。
    单般被剧烈的痉挛包围着,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马背上的颠簸一下下把箭矢晃得更深,搅得血肉模糊,血腥味一阵阵席卷而来,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逼了出来,心里却是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疼痛感让她只能伏低身子,咬着牙想要挺过去。
    起码不要落在他们手里啊。
    求求你,前面出现个悬崖吧。
    或者深谷。
    什么都行。
    马儿像是受了惊,除了嘶鸣和无用功地摇晃头部,步子在慢下来。
    单般眼前还是一阵昏黄,但是听着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心下更慌。
    恍然想到什么,由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刺向马股。
    嘶鸣。
    狂奔。
    突然,单般血红色地视界出现一片渗人的白光。是空地吗?
    的确前方出现了一个空白地域。那片空白地域随着单般驾马越来越近而显得越来越大。
    果真是空地!
    空地意味着将要走出树林。
    是希望也可能是死亡。
    如果是毫无障碍的空地。以马儿现在的几乎苟延残喘体力来看必被捉无疑。
    如果是悬崖,深谷,那便是死亡,跟希望长的一样的死亡。
    单般悲怆地裂开唇角。
    混了这一世。最后的名声,可不能太差啊。
    直到冲出林子。
    看到那半包围的空地,单般手瞬间冰凉。
    尽了人事,可天意就是不想帮你。又能如何。
    取出衣服里的簪子,想做最后一搏。
    还未曾往马屁股刺去,耳边突然传来咻咻破空声。
    是箭!
    单般绝望地俯下身去,感叹天要亡我之时,却惊讶地发现没有一枚箭矢射到自己。
    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稀疏,慌乱。
    单般忙抖动缰绳拉开距离,往开口跑去。
    一到开口,一声口哨传来,马儿居然循着口哨跑去。
    缓缓停下。
    那边树下隐隐站了一个身影,马儿也停在他身前。
    单般脸上倒是没有多惊讶的表情。面色苍白,血流不止。
    下马摸摸那人的头,声音有些干哑有些苦涩地说,
    “没想到最后是你救的我。”
    “谢谢你,行之。”
    霎时大石滚滚声音传来,那原本半包围的山谷开口突然有滚滚大石落下,堵住唯一出路。
    不久里面火光四射。
    有人上前同行之说了几句话。
    狠狠心把左手的银镯子也硬生生地拔下来。交给那人。
    那人取了便走了。
    单般有些恍惚,失血过多的脱力一点一点涌上眼帘,眼前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却还是惨惨地笑着看行之。
    “准备如何安置我?”
    行之看着她,有种很难过的感觉,想了一会儿,“回去再说好不好。”
    回去?
    还未露出一个自认为比较好看的微笑,彻底地无力感传到脑子里,眼睛无力合上,最后一秒,连身后的火光眼前的行之都没有好好看清楚,脸上青紫挂着欲笑的惨淡嘴角。
    真丑。
    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单般却已经睡熟很久了,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行之正去推她,却发现单般面色红润得有些奇怪。
    急急把手敷到单般额头,烫的心悸。
    脑子突然响起很多个声音,梦魇一样,缠绕不散。
    好像有些皱眉,
    “实是喜爱。”
    好像颇有笑意,
    “单般是么?”
    好像故作严肃,
    “这话我可以拿走么”
    好像纨绔风格,
    “想不想去个好地方”
    好像有点正经,
    “你适合红色”
    然后是诱导一样的,温柔得向一罐包裹糖霜的蜜浆果,“苏屿白”
    一双美目像是神话里吸人魂魄的美妖精,似乎你学着念了他的名字,就会一直沉沦再也不醒。
    行之看着满屋子忙碌的人,和刚被放在床上的单般。内心很郁结,隐隐地,感觉自己很生气。
    然后看到单般面上突然滑落一滴眼泪。
    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接了下来。
    “阿清,莫怕。”他攥着单般的手,略有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心疼。
    单般脑子里一直只是回荡着苏屿白最后那声名字,念着头疼,终是受不了,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最后一丝意识抽离之前,她好像看见苏屿白拿着刀,刺到了自己身上的图像。
    可能是痛觉意识全部失去了吧,她一点痛觉都没有,反而有些笑意。
    那个一直念叨你名字的妖怪,终究是被你杀死了。
    是不是该说谢谢。
    单般高烧三日。期间多种病症齐发。
    肺病吐血不止,身上伤痕无端再次破裂,血流不止,屡次昏迷。
    直到第四日凌晨,天还未亮的时候。单般高烧才退。
    行之挥挥手让医师退下,取了毛巾再次给单般擦了下脸。
    这几日,只要不在单般这里呆着,他就总感觉她会离开。呆了三天,寝食难安。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擦脸。
    是要把今生的泪水都流干一样,泪流不止。
    行之就一遍遍地擦,一边擦自己一边念叨叫她不要再哭了。
    念着念着自己心情也低落下来。
    相对无言,单般也不能言,但是行之还是不离开。现在看来两个人憔悴的面容倒是差不多,但虽无言着三日,反倒安心不少。
    最彻骨悲伤,也都挨过了。
    现在醒来吧。
    重新长成你原来最美的样子。愿你被岁月善待,愿你忘却所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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