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天鼓卷

第14章



  「女人……」
  「那女人,头、头发,这样往上倒竖。是逆发。」
  「那女人在做什麽呢?」
  「她站在樱树下,正在望着我们。不,看起来像在望着我们,不过她望的是蝉丸大人。那眼神实在很可怕……」
  「那女人什麽时候开始站在那儿的?」
  「蝉丸大人走进庭院时。蜜虫牵着蝉丸大人的手一进来,她就紧跟在蝉丸大人身後走进来。我起初以为她是蝉丸大人的同伴,但马上明白其实不是。耶女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您怎麽知道她不是这世上的人呢?」
  「因为她浮在半空。她浮在离地面五、六寸高的半空中行走。现在也是。而且不光如此,那些飘散的樱花瓣都透过那女人的身体,落向四方……」
  「原来如此……」
  「蝉丸大人,您知道那女人在这儿吗……」
  「是。」
  「蝉丸大人的态度和平常完全一样,我以为您不知道那女人在这儿。我想,既然您不知道,我也没必要特意发问,免得把事情弄得复杂,所以保持沉默。可是,您既然知道……」
  「大概在二十年前……不,三十多年前就知道她的存在了。」
  「您看到她了?」
  「不,我眼睛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不过,就我失明前的记忆来说,那女人还活在这世上时,确实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若要说美不美,此刻站在樱树下那个女人,的确很美。
  她身上穿着樱袭(注7)的十二单衣,站在樱树下。
  只是……
  「很可怕。」博雅说。
  那女人跟在蝉丸身後进来时,一副很想自蝉丸背後咬住蝉丸脖子的表情。此刻的她,也是同样表情。
  头发往天空倒竖,瞪着蝉丸般地凝望着他。
  双眼左右上吊。
  「您说至今为止都知道那女人的存在,这麽说来,过去您和我见面时,那女人每次都跟在您身边吗?」
  「是。」
  「只是我没察觉她的存在而已吗?」
  「的确如此。」
  「喂,晴明啊。」
  博雅问始终默默无言聆听两人会话的晴明。
  「难道之前你都一直看得到那女人?」
  「唔,看得到。」
  「那你为什麽都没说出?」
  此时,一旁的蝉丸插嘴。
  「是我拜托晴明大人不要说出。」
  「你叫晴明不要说出这事?」
  「是。」
  蝉丸过意不去地点头。
  「晴明大人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知道那女人附在我身上。晴明大人也对我说过,他可以驱除那女人,问我打算如何……」
  「您怎麽说?」
  「我拒绝了。」
  「为什麽?」
  「因为我觉得『那女人』很可怜……」
  「可怜?」
  「她本来是我的妻子,名叫草凪……」
  「您说什麽?那女人是蝉丸大人的妻子?」
  「是的。」
  「唔,唔……」
  博雅说不出话地低哼。
  「可、可是,至今为止我看不见的东西,为什麽在令晚突然……」
  「可能是樱花吧。」晴明道。
  「樱花?」
  「博雅啊,因为你今晚集中精神让心灵清澈,打算聆听人耳听不到的樱花声。所以就让自己进入看得见平日看不见之物的状态。你本来就具有这种素质嘛……」
  「唔……」
  博雅只能低哼。
  「今晚正是个好时机。既然博雅大人看见她了,若对她一无所知,内心大概会不舒服吧。我就趁今晚这个机会,向博雅大人详述有关她的事。」
  蝉丸如是说完,开始断断续续讲述起昔日旧事。
  四
  那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事。
  当时我还未失明,有个往访的女人。对方正是草凪。
  我和草凪大约维持了八年姻缘,之後,我又往访另一个女人,逐渐频系前往那女人的住处。
  新爱人名叫直姬。
  於是自然不再前往草凪住处,最後和她断绝访婚关系。
  草凪生病,身子逐渐衰弱——草凪的侍女芭蕉遣人送来好几次书信,信中说:只要让草凪能再见到一面就好,能不能抽空来一趟?
  「改天会去。」
  嘴上虽如此说,但我其实并不想去见一个因病憔悴不堪的女人,虽然内心挂念着草凪,脚步却总是往直姬住处方向走。
  如此日复一日,正常的双眼逐渐失去视力,一切都模模糊糊,最後更难以辨认细微的东西。
  後来,眼睛深处开始窜过刺痛,痛不堪忍,光是睁着眼睛便会感到很难受。
  这时,直姬也坏了身子,卧病不起,痛苦了十天左右,面黄肌瘦,终於突然卧倒般离开人世。
  又过了十天,我的双眼已近乎全盲的某天早晨,有人在宇治桥姬神社後的山中发现两具女人屍体……
  正是草凪和芭蕉的屍体。
  据说,屍体就躺在一棵巨大古杉木前,两个稻草人偶用钉子钉在杉木树干上,其中一个人偶双眼钉着特别粗大的钉子。
  日後,桥姬神社的人告诉我,某天夜晚,他会在神社後看到摇曳的灯火。
  他说,他当时觉得很奇怪,往灯火方向近前一看,发现上述那棵古杉木下有两个女人,正握着锤子往稻草人偶上钉钉子,把人偶钉在杉木树干上。
  咚、咚、咚——咚咚咚地踩踏地面。正是那宇治桥的桥姬呀。在神宫後敲打钉子的身姿,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哎呀,我恨你呀恨你,我要让那个男人痛悔。你痛悔吧!你痛悔吧……
  据说,那个看似首谋的女人大哭大喊地下诅咒,并用锤子钉着稻草人隅。
  「那女人的头发,很骇人地往天空倒竖,双眼流着血泪,那个样子差点把我给吓死。」
  告诉我这事的人,当时向我如此描述,但不知为何,我丝毫不觉得可怕。
  在我还不明白双眼为何失明时,我很害怕,经常祈祷求不动明王保佑,但是,当我知道下咒的人是草凪後,我反倒觉得她很可怜,之後恐惧就烟消云散了。
  来到两人的屍体前,我已经全盲,再也看不见草凪。不过,我摸了她的身子,只有她的头发始终倒竖,我好几次为她梳平头发,但不管梳再多次,头发仍往上倒竖,形成逆发。
  想到这可能正是草凪对我情意的表现,我很惊讶。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对我用情这麽深。对不起,对不起。」
  我摸着她的头发,情不自禁掉泪。
  「草凪啊,对不起。只是,一度离变的心,就永远无法返回。你再怎麽诅咒,也无法改变事实。虽然我不能交出我的心,却可以交出我的性命。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如让你附在我身上,咒死我也好……」
  我当时确实这样想。
  「草凪啊,你就附在我身上吧。你就一直附在我身上,直至我去世吧。你不用瞑目。你就附在我身上等着,等到我死去那一天。那一天必定会来临的……」
  於是,我便让草凪附在我身上,离开京城,住在逢坂山。
  五
  蝉丸的叙述到此结束。
  「这麽说来,站在樱树下的那女人是……」博雅问。
  「正是我的妻子草凪。」蝉丸答:「也就是说,直至找死去那天为止,我愿意和草凪在一起。」
  「那您死去那时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到底会怎麽样……」
  蝉丸彷佛看得见那女人般,正确无误地把脸转向樱树方向。
  听完蝉丸的讲述,方才觉得很可怕的那女人,此刻看来果然有点哀怜。
  「博雅大人,草凪的头发仍旧倒竖着吗?」
  「是,倒竖着。」
  女人——草凪的头发和出现时一样,依旧朝天空根根倒竖着。
  「晴明大人,我总是想不通她的头发为何会那样倒竖着。到底为了什麽缘故,才令她的头发那样倒竖呢?」
  「蝉丸大人,难道您不知道其中缘由吗?」
  「是。不过,看来晴明大人已经知道理由了?」
  「我知道。」
  「请您告诉我。草凪的头发为何会那样倒竖……」
  「好吧,我来帮您动摇一下她的心。只要她的心动了,您自然能明白她的头发为何倒竖。草凪小姐生前最喜欢听什麽琵琶曲呢?」
  「应该是〈流泉〉。我每次弹这首曲子时,草凪总会婆娑起舞……」
  「那麽,您能弹弹看吗?」
  「是。」
  蝉丸伸手取起搁在一旁的琵琶,抱在怀中。
  他自怀中掏出拨子,深呼吸了一口,将拨子贴在弦上。
  琤琤……
  弦声响起。
  接着是琵琶声响起。
  此时——
  「噢,草凪小姐她……」博雅低声道。
  原来草凪在飘落的樱花瓣中伴随琵琶声跳起舞来。
  她扬起手,缓缓回头,顿足起舞。
  草凪脸上浮出喜悦表情。
  琤……
  琤……
  琵琶声继续响着。
  樱花飘落。
  草凪在飘落的花瓣中盘旋舞蹈。
  「晴明大人,有某种东西,某种和草凪不同的东西来了……」蝉丸边弹边说。
  「不要停。继续弹……」晴明道。
  这时——
  「咦?!」
  博雅大叫。
  「手、手……」
  博雅说的没错。
  密密麻麻开满樱花的樱树中,一只蓝黑色的巨手笔直往下伸出。
  那只巨手一把抓住草凪的头发,看似打算提起草凪的身体带到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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