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者.纸上红颜

34 雪莲花.诀别


紧接着,他猛得呕出一口血。
    抬眼,她笑了。
    杏眼冰凉。
    “夫君。”
    “这些年来,你对不住的。”
    “又何止是我?”
    他睁大眼,却说不出一句话。
    血从唇边溢出,她的身影渐渐模糊。
    她却仍在低语。
    “知道么——我料你也不知,妾身闺名作怜。”
    愿是希望得夫君家人怜惜才取得名字。
    可惜可惜。
    此生望君怜,何处不可怜啊!
    □□入口,再醒时,已是黄泉路、三生石。
    地府幽冥,他看着昙烟。
    杏仁眼,寒墨发。
    大红的衣,绵延不尽的三千繁华。
    他说,“姑娘可能帮我寻到这个人?”
    她不语,他又着急道,“同姑娘,有这么几分相像。”
    “几分相像?”她笑道,“那是几分?”
    “我问你,一眼倾城,眼里倾了几分城?杨柳翠衣,身姿约莫几分?高几分,瘦几分,灯光烛火美几分?”
    “最后一问,你知她,知得几分?”
    他一怔,昙烟又笑,“可怜可怜,何处不可怜呐。”
    她撑起伞,伞柄的流苏坠着玛瑙,叮咚作响。
    “听说贵夫人薛氏,闺名一个"怜"字?”
    “是……她最后告知于我……我……”
    他猛然睁大眼。
    薛怜。
    雪莲。
    他愣住。
    “我以为……我以为她是苗疆的女子。”
    全明了了,全明了了。
    若她真是苗疆人,又如何会用汉语告知自己名字。
    当年那个小丫头,句句皆是,“你们汉人,你们汉人。”
    那年元宵,灯火辉煌。
    她的字句迷糊不清。
    “雪莲。”
    “雪莲。”
    最后她冰凉的杏眼,冷冷看着他。
    像无声的嗤笑。
    薛怜,她知晓一切。
    有着那样一双璀璨眸子的人,又怎会只是一个平常的大家闺秀。
    她看透了他。
    看透他虚假的迷恋,看透他无能的借口。
    他爱边城的远山,却从不肯,结结实实走上去一步。
    昙烟笑道,“江斯年,你恋慕的究竟是谁?”
    是一个人、还是他得而不知,寻而不见的梦境?
    她的笑像极怒放的昙,一层层舒卷开的,全是人间不当有的盛世颜色。红衣绵延,恰似一地桃花成泥。
    “前世今生,你终究是一点不变。”
    她低语,他却一怔。
    昙烟笑,“你说,前世为何世,今生为谁生?”
    她的唇边依旧是笑,那笑却从不肯攀岩到眉梢。
    仿佛她的面皮已是画好的一页纸,乌发细眉,红唇杏眼,用笔细细描好,从此,再也改变不得。
    万丈红尘,六道轮回。
    终于成了一场浮光掠影,黄粱美梦。
    她道,“我领你去寻她。”
    江斯年怔怔,“多谢。”
    “不用。”她笑,“就当作,是我前世欠下的。”
    红尘温软,何时归来?
    再见她时,她也已满头霜雪。
    薛怜一身孝服,打理江家。
    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他的故去,似乎分毫不曾牵连到她。
    她赡养他双亲,又从旁支过继了儿子,撑起一支江家主脉。
    这被他吃酒耍乐,糟蹋到不成样子的江家主脉。
    他父母早已年迈,因着他的放纵不知减了多少寿数,此刻由着她伺候,逗弄着孙儿,精神反倒比他走前,好上了许多。
    他忽的无端想起那句。
    “你这生对不住的,又何止是我?”
    他怔怔。
    恍然间想起那些年幼的尘封往事。
    江家栽了新竹,他父亲举着他笑,“年年可比这竹子还高了!”
    他母亲荷包里里总是混着的糖,和香囊系在一同,剥一粒出来唇齿留香。
    似乎更久远的岁月里,还有人在叹,“长情最是桃花。”
    可软弱可欺的,却也最是桃花。
    春风春雨,零落成泥。
    终于等到夜里,她叫退了下人,更衣上床。
    他同昙烟道,“就这时吧。”
    昙烟颔首,指尖轻旋间,他被推出伞外。
    “一句话,你只能说一句。”
    她低语,像万载岁月绵延来的幽幽叹息。
    薛怜原是背对他的,忽得一怔,回头看来。
    他张张嘴,却不知当说上什么。
    那是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眸,尽管边旁爬上了皱纹,也依旧璀璨。
    良久,她忽然“哧哧”笑出声来。
    “忍不住回来了?”
    她说,“夫君。”
    他愣愣,一步步上前,抚上她的眼。
    她也不避,由着他冰冷的指尖划过。
    “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不答,也不知该答什么。
    她又笑一声,道,“我原先有个叔叔,他入赘了苗族,生了个女儿,你猜叫什么?”
    “叫雪莲。雪莲花的雪莲。”
    薛家大怒,将她叔叔赶出家中,摘了姓氏,除了名字。
    但她叔叔却放不下,时常带了女儿来找她爹娘。
    一个薛怜,一个雪莲。
    凑在一同说说话,雪莲那时汉语说得不好,时常“雪莲雪莲”的念她姓名。
    她就笑,“原来你是我,我便是你。”
    学了雪莲,也这么嘻嘻哈哈的叫。
    又哪里知道,天山上的雪莲,终究开不到这喧嚣红尘来。
    待到时日大了,她终究学了汉家的规矩。
    开始做含羞带怯的小女儿。
    雪莲却依旧在苗家逍遥,踩着银铃的步子,迷倒多少苗家好儿郎。
    她常来找她,带着苗家的衣,叫她出去玩耍。
    她笑,“在汉家规矩里,抛头露面的闺女是嫁不出去的,我爹爹肯定不肯。”
    雪莲眼珠滴溜溜地转,“既然伯伯不肯,那我偷你出去,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谁人年少不轻狂?
    元宵节,她嘻嘻哈哈偷了她,满街灯火辉煌。
    后来,后来她就看见了他。
    青衫长袍,书生模样。
    一身清冷竹香,睁着眼,像看到了盛世珍宝。
    雪莲逗他,他却只盯着她。
    “雪莲。”
    她没敢说自己闺名,却鬼使神差报了幼时的玩笑话。
    其实我们从一开始便是假的,到最后。
    还分得清什么真真假假?
    她不是苗家女子。
    他,
    也非她良人。
    葱绿色的衣卷落一地杨柳飞絮。
    大梦终醒。
    她一身素净的白衣,浅笑着,端庄秀丽。
    “你心心念念着旁人,妾身原先以为,是妾身扮作的苗女雪莲,可后来——”
    她顿了顿,笑道,“妾身晓得,妾身都晓得。”
    那一声声的诗词,那一卷卷的画纸。
    君心寒若水,水中有明月。
    那一双杏眼不是她的,甚至也不是“雪莲”的。那只是天边的远山,捞不起的水中月,摸不着的镜中花。
    她叫不醒,推不动她装睡的夫君。
    她是薛家长女,掌上明珠。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大家之子,谁人不傲?她不愿屈就于一个幻影,过她潦潦倒倒的一生。她要的良人,从不是这样一个醒不来的“周庄”。
    是,她爱他,何尝不爱。
    爱得当初肯主动提起自己的婚事。
    爱得肯下嫁落魄的江家,替他照顾父母。
    爱得亲手将自己数十载最美的年华,送与他凌迟。
    她爱他的才情,爱他的灵气。
    可他,却从不肯正眼看一看身边的人间。
    “夫君,可曾觉得妾身心狠?”
    她笑,看着自己芊芊十指。
    “得不到,那就,不要了吧。”
    一杯鸠酒,从此红尘黄泉两路人。
    你不肯睁眼,那便永远闭上吧。
    他怔怔。
    远山连绵,边城暗冷。
    她看着他,杏眼坦荡。
    仿若喂他鸠酒的人不是她。
    他死于她手。
    可她这一生,何尝不是葬送在他身上。
    妾念君心,空付多少年华?
    昙烟立于一旁,红衣嫣然,冷眼旁观。
    薛怜瞧不见她,只笑,复又漫不经心道“妾身常想,夫君会不会化作厉鬼来索妾身的命?”
    “可妾身当真不悔。”
    有什么好悔的呢?
    悔了,又有何用呢?
    一时无言。
    两相而视,倦怠不语。
    她脸上的笑一点点散去,像铜镜被抹去了寒尘。
    她低低问他,“你可曾,真真正正瞧我一眼?”
    当年竹香寒墨,书卷香茗。
    你可曾,真真正正,好好地瞧我一瞧?
    一句话,你只能说一句话。
    他终于长叹,道。
    “对不住。”
    此生想来,俱是大错。
    为子不孝,为夫不仁。
    对不住。
    这一生,他所有能做的,也只剩一句。
    对不住了,
    她大笑出声。
    “江斯年。”
    她道。
    “你真狠。”
    他退后,扭头同昙烟道,“走吧。”
    走吧。
    繁华美景一场空,谁是红尘过路人?
    走吧。
    走吧。
    梦里来,梦里去。
    梦里一生。
    浪淘沙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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