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蔚蓝色的海

胡杨坐在白露楼下吸烟。整个人没点精气神，古铜色的脸庞更显暗淡，一下子就老了几岁。上一次吃过饭后，白露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依旧坚持要离婚。他并不想离婚的，从来就没有过那个念头。
    上一次出任务，他们的潜艇掉进了海底悬崖，动力仓进水，失去动力，经过全艇人员的紧急修复，排除险情，最终完成任务。这次事故让他后怕，也许是年纪大了一点，看待事情又多了一份思考。人生在世，能有多少快乐的时候？张致远那样出色的人，也值得白露去依靠。守着这份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两个人都不好过，何必？
    回来以后，他找白露谈离婚的事情。他去店里找她，扑了个空，她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接他电话的。他只好在楼下等。
    白露将车停好以后，在楼梯前的花圃里看到胡杨，耷拉着脑袋，很丧气的样子。脚下一堆烟头，已经等了很久。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白露。”或许是抽了太多烟的缘故，他的声音嘶哑。
    白露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整个人完全没有昔日的光彩，面容憔悴，眼里带着血丝。
    “出什么事了吗？”白露声音透着关切。
    “没什么大事。”他沙哑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我同意离婚。但要等一段时间，我妈要来。她那边出事了。”
    鄂尔多斯楼市泡沫破裂，民间借贷崩盘。胡妈妈放出去的钱高达两百万，约定时间还款了，上家未还钱。以前有过拖延的情况，利息照算，过一两个月上家就把钱还了。但这次对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联系得上，打听了才知道，对方在鄂尔多斯以高息借到的款已达将近一个亿，现在根本无力偿还，前两天已跳楼身亡。听到这个消息，胡妈妈直接晕了过去。醒来以后整个人不吃不喝，神情呆滞，嘴里一直念着要出去找人要钱。蔓妮去咨询过，高利贷是不受法律保护的，通过法律要回钱这条路不通，他的房子车子也早就抵押给了银行，资不抵债。要拿回钱来基本上是没有希望了。看到自己母亲这个样子，她跟父亲商量，带着母亲到江湾来，换个环境让她少受刺激。
    蔓妮起初是打算跟胡杨商量一下的，虽然哥哥已经结婚几年，但他们只见过白露一次。一家子突然要过来生活，有点唐突。胡杨：“我马上帮你们订机票，你在家里收拾东西，尽快赶过来。”
    蔓妮顿了一下，谨慎地说：“哥，要不要跟嫂子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你嫂子没有问题的。我这就叫她准备。”他的口气毋庸置疑。
    “我妈现在很脆弱，已经经不起任何打击了。等她缓过这阵子，我们再办离婚手续。”他乞求她。
    这个要求，她很难拒绝，也不忍拒绝。她也有父母，将心比心，她拒绝不了。纵使她依旧无法原谅胡杨。
    她很快就在同个小区里找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原来租的一室一厅留着。需要添置家具和生活用品，俩人一起去挑选和购买。时光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到江湾时，两个人一起去买小家电和锅碗瓢盆。那个时候，生活是甜蜜的。
    接公公婆婆和小姑是白露自己开车去的。
    见到三人，白露生涩地叫了声爸妈，就转身去将他们的行李放进车里。胡明辉笑着答她：“可算是能见着儿媳妇了。”许美玲倒是不开腔，只“哼”一声，白露知道这是个性子冷的人，也不理会她。待将行李装上车以后，蔓妮坐副驾，公公婆婆坐后排。
    气氛顿时冷清下来。算起来，她也是第二次见着婆家的人。除却部队的集体婚礼以外，他们没有在两头家庭再举办婚礼。也有意让他们到江湾来小住一阵，婆婆说舍不得牌友，不愿来，公公就依她了。分居这两年，电话偶尔打，但真见到人，总还是有点隔阂和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后蔓妮开口打破了这沉寂：“嫂子，这车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听你和我哥说起过？”
    “才买了将近一年。你哥好像不太喜欢这车。所以没跟你们说。”白露边开车边回答她。
    “他懂什么啊，他就知道部队的吉普和东风大卡！这种小巧的车子最适合女性开。以后给我也买辆嘉年华呗，我喜欢玫红色那款。”
    “好啊，你有驾照没？有驾照就让你哥给你买。”
    白露的回答让蔓妮吃了一惊，随即欢呼起来：“可以吗？这车怎么也得要十万吧？我哥能同意吗？会不会太败家了？”
    胡明辉在后坐清咳一声：“蔓妮，怎么这么没轻没重？要买车你自己买，看你上班这几年，一分钱没存着。”
    “爸！”蔓妮娇喝一声：“不是我工资低嘛？”
    “哼！你看你那些同事，谁像你这么大手大脚花钱的？”胡明辉显然不吃她这一套。
    白露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知道怎的觉得心头一暖。大概是长期单独生活，很久没感受到这种家庭氛围。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公公带着宠爱的笑，婆婆则闭目养神。这情景跟别人家严父慈母有明显的反差。电视剧里那些激烈的婆媳大战，不知道会不会在她家上演。
    白露摇摇头，心里苦笑一声，自己还能跟他们生活多久呢？还想象婆媳大战。她随即将这些念头扫到一边，回到蔓妮说要买车的这个事情上来：“我批准就可以了，不需要你哥同意。”
    “真的吗？”蔓妮要跃起来，绑着的安全带将她勒回去：“嫂子你太好了！我很快就成为有车一族了！”她发自内心地想要去拥抱她。
    一直没作声的婆婆许美玲喝止住她：“瞎咋呼什么呢？没个姑娘样！让你嫂子好好开车。”
    蔓妮不作声了。但一路上都她都抵制不住兴奋，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车子下机场高速，拐进市区道路。白露看时间，已经快一点钟，午饭都过点了。她问公公婆婆：“爸妈，现在是午饭时间了，你们是想先吃饭还是先回家里休息？”
    蔓妮抢声说：“我饿了，我要先吃饭，我要吃传说中正宗鲜猛的海鲜！”
    白露在后视镜里看许美玲，她一直在闭眼睡觉，隔了一小会儿才说：“先回家休息吧。我还不饿。”
    胡明辉在一旁说：“我看还是先吃饭吧，白露忙了一上午，现在都一点了。吃完饭再休息。”老太婆拿眼瞟他一眼，他又跟着补一句：“少数服从多数。”
    她在心里有了一个定论：老太婆爱拿捏，老头子明事理。
    带他们去了一家经营海鲜的饭店，蔓妮看着菜单上那些从来没见过的名字，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胡明辉抢过菜单：“不要急，点那么多吃不完的，以后吃海鲜的机会多的是。”他只报了三个菜名。
    白露真是开始喜欢这个老头了。她生怕他们吃不惯海鲜，又点了一个鸡肉和牛肉。吃饭过程许美静极少说话，幸好蔓妮活跃，要是单独跟她吃饭，一定会闷死，饭都不敢吃饱。
    吃完饭开车回到小区，白露下车去拿行李。许美玲下车后左右看看，这个小区房子外墙看上去都很新，绿化也不错。她开口问道：“怎么住的不是家属院呢？”
    “这边离游泳馆近，方便我工作。家属院的房子小，也不够住。”白露答她。
    “这房租肯定也不便宜。唉，早知道当初把钱给你们买套房子，我的两百万啊！”她用手抚着额头，眼泪就刷的就下来。
    白露原来以为她要抱怨她乱花钱不懂得节约，谁成想她来这么一出，赶紧放下行李过来安慰她：“妈，妈，我们有钱的，不是买不起，只是没想过要买房。胡杨将来还要转业，不一定一直在江湾，我们怕麻烦所以没买。”
    蔓妮和胡明辉也赶过来安慰，她哭了一阵子才停下。
    安顿好他们三人，白露感觉一阵虚脱，睡了个午觉才有精神。
    起床来到客厅，看到公公婆婆二人围着客厅里转，蔓妮在房间里上网。她决定先带他们出去一趟，熟悉周围的环境，毕竟她自己有工作，总不能天天陪着他们一应顾全。买菜做饭这种事情，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决。她抄上钥匙，对二人说：“爸，妈，我们去买菜吧？今晚我们在家吃饭。”
    许美玲来了半天还没见着儿子，就问她：“胡杨几点下班？”
    “他晚上不回来。他工作上没个准数，不用管他。”随后她又补充道：“关于胡杨的工作，以后你们不要问，也不要去外面跟人说。”
    “那他多久能回来一次？”许美玲接着问。
    “没准的。能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走吧，我们去买菜。蔓妮，我们去菜市场，你去不去？”白露朝房间喊。
    “去，我要去！”蔓妮鞋没穿好就跑出来了。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菜里场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白露也有一段时间没逛过菜市场了，胡明辉他们第一次来南方，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白露带他们慢慢逛，看完海鲜看家禽，再看蔬菜水果。边逛边买，带过去的小蓝子都装不下了才罢休。
    第二天白露去上班了，她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店面销售，人员管理，财务支出，售后服务，有时候还要下店面。常常事情还没做完，一天又结束了。只是现在不同，她累了一天以后回到屋子，再也不是冰冷的锅灶，现成饭菜香喷喷的摆在桌上，让她真正体会到有家的温暖。
    虽然婆婆爱摆着个脸，做菜依旧是咸，但她真的满足了。
    而某一天起来，连早餐都弄好了。尽管只是街边买回来的油条包子，她都幸福得要流眼泪了。原来是前一天，蔓妮觉得无趣，吵着要跟她去上班。在她的办公室里，看到她办公桌上摆着一大摞文件，电话刚挂完又响起，午饭匆匆吃几口又有人找上门来谈事。晚上蔓妮回家就对父母说，嫂子工作真的不容易，很辛苦。将她白天见到事情略加油醋地说了一通。许美玲强势惯了，就欣赏这样做事业的人。这几天都是白露早起做早饭，她这个人面冷心热，说不出暖人心的话，就叫老伴早起去买早餐。
    胡明辉和许美玲到了江湾半个月以后，才见着自己的儿子。
    儿子比以前更瘦更黑，身上肌肉坚硬，精神十足。一家人坐下来，话题就围绕着胡杨的工作聊开，在他们眼里，37岁的儿子什么都好，唯独就是还没有孩子。说到这里，许美玲长叹一口气：“白露是不是因为上次胎停伤了身子？不然这么久怎么还没怀上？”
    胡杨苦笑一下：“不是的，我工作忙，回家的机会也少。她现在事业做大了也忙。”
    “再忙也得要孩子啊，你都快四十了，白露也三十一了。”许美玲还在念叨。
    “妈，这我知道。你们不用操心。不过，千万不要在白露面前提孩子的事情。她还没走出来，还难过着。”胡杨叮嘱父母。其实他自己更难过。
    “好的，我们不说的。”胡明辉应承着。
    由于儿子回来了，许美玲临时决定包饺子，又打发老伴去买羊肉，要做一顿胡杨最爱吃的清炖羊肉。
    白露还未进门声音就响起来：“我回来啦！”进门以后看到这样的场景：公公在厨房里看火，胡杨在擀面皮，婆婆和小姑子在包饺子，桌子上已经摆了一盘子成型的饺子。听到她的声音，他们都回头看她。婆婆甚至面带笑容对她说：“白露回来啦？洗把手休息一会儿，晚饭很快就好了。今晚我们吃饺子。”
    看到婆婆的笑脸，白露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前所未有的待遇！然后她对上了某个人的视线，人家居然拍了拍手，走过来接下她手里的包。白露心想大哥你真是会演戏啊，这样谁看得出来其实我们已经分居两年了。
    许美玲烧菜咸，但这个饺子馅拌得并不赖，白露觉得这是她吃过的饺子里最好吃的。胡杨坐在她边上，看她吃得额头鼻子都是汗，扯了张纸巾过来替她擦掉。蔓妮看在眼里，酸酸地说：“哥，帮我也把汗擦擦。”说完将头伸过来。
    “找你老公给你擦去。”胡杨丝毫不理会她。
    “哎呀，妈，我哥真是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娘。”她马上转头向自己的母亲告状。
    许美玲才不吃她这一套：“你少在这儿挑拨，你哥多久回来一次，疼媳妇不是应该的么？倒是你，都27了也没个对象。整天还蹲家里啃老，还有没有一点儿羞耻？”
    一听到这个，蔓妮就像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头疼得厉害：“娘，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念咒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这个蔓妮虽然二十七岁了，但心性还跟小姑娘差不多，撒起娇来让白露都抗拒不了。她见过那些上了年纪还撒娇的，那嗲嗲的声音听起来让她寒毛竖起。大概因为是一家人的缘故吧。
    一家人。什么想法啊？白露又摇摇头，将这种想法从脑子里扫掉。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五个人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白露给大家削水果。
    “对了，白露，你明天有没有空？”胡杨突然问她。
    “什么事？”
    “梧桐和白桦听说咱爸妈来了，说是要请我们一家人吃饭。明天周六，正好大家都有时间。”
    “这样啊？”白露放下水果刀，将水果切成块。“吃饭没什么意思，大家也很久都没聚一起了，爸妈来了这么久，也没空带他们出去玩。不如这样，约大家明天去海边烧烤怎么样？再叫上骆雪和宝俊吧。”
    胡杨觉得这个主意好，其余三人也赞同。胡杨便去打电话安排。
    白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今晚怎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