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铁浮图

第55章


  火星四迸中,青罗看到刀枪不入的木之戊竟然也后退了一步,套在手腕上的厚重双铁钩,居然被这一刀斫断了钩尖。
  出刀的人正是鬼脸。他手上的动作迅疾如电,快得看不清他的刀影,木之戊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舞动双钩,它那笨拙的动作抵挡不住鬼脸的快刀,身上瞬间就被砍了十七八刀。鬼脸的身躯又瘦又高,让人不明白他的力量从何而来。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每一刀都能深深斩入木之戊的身体里。木之戊的庞大身体上本来早已猬集了无数箭矢和断折的枪头,此时顷刻间就又留下了许多道极深的砍痕,从伤口里一点一点地飞溅出淡绿色的液汁来。
  但这笨拙臃肿的木巨人一步也不后退,只是凭借庞大的身躯和蛮力,不挡不避,招招进攻,一步步向前逼去,将鬼脸和成排的庐人卫一步步逼开。
  青罗咬起牙,独自一人朝马车奔去。
  那辆车的御者也是身手不凡,左手一抖,那几匹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御者身在高处,右手持短戟呼地一声刺下。
  青罗低头一滚,贴着戟锋钻入车底,反手一刀,如削豆腐,他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把刀锋利如斯。
  车轴“啪”的一声断了,车子侧倾过来,右轮几乎完全被压在车子下面,御者飞出几丈开外,车毂则带着沉默的绝望,升向天空。
  青罗一刻也不浪费,攀上车厢,撩起车帘——车子里是空的,羽鹤亭并不在这儿,只有那枚寄存无数人希望、微微发光的皮囊躺在空空的坐垫上。
  青罗伸手捞起那个皮囊。
  突然听到一个清脆悦耳声音在他身后说:“把它放下。”
  青罗的身子僵住了。
  那是鹿舞的声音。
  那个小小的姑娘,他回忆起第一次碰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她穿着一身淡绿衫子,坐在井栏上,睁着一双又干净又透彻的大眼睛,就好像阳光下的一朵小花一样纯洁、漂亮。
  “把它放下。”鹿舞再说。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刃一样冰凉锐利。她一身黑衣,骑在一匹黄马上,明明白白地站在鬼脸和那些庐人卫的身边。
  风从他空荡荡的胸膛里穿过,掠过青罗和鹿舞之间的一丈红土,随后消失在丘陵后面。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青罗痛苦地问,“他们能给你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鹿舞痛苦地问,“你是沙陀的人,却阻止我们将石头交给他们吗?”
  “没错,我是沙陀的使者。”青罗承认了。
  他一手扶着长刀,另一手揣着石头,语气急促地说:“我是沙陀蛮的人,虽然一直说自己是草原来的,其实出生在宁州的森林里。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变成了强盗,我们有五万年轻人从没见过草原是什么样的。可是又有谁能忘得了草原呢。
  那是我们的根啊。每天每个人都在讨论草原,老人们谈论它,年轻人憧憬它,但草原远在灭云关的那一边,被羽人阻断了归路,离我们比天空还要遥远。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梦想。
  “可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宁州也是我们的故乡啊。”
  他放慢了语速,缓缓地说:“我们在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不能让它毁灭在我们的手里。”
  青罗怀着星流石,放眼四望,他看见云魂军已经陷入庐人卫的重围,正在被长兵器一个一个地勾下马去,砍为肉泥;他看见云裴蝉如同一只孤独的金鸟,左右冲突,却也杀不出一条路来;他看见老河络满面尘灰地趴在马背上;这些宁州人,还在自相残杀着。
  青罗朝着他们愤怒地喊:“星流石落到了沙陀的手里,就会让宁州毁灭,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这我管不着。”鬼脸冷冷地回答,他一刀斜斩,悠长的哨声长长地划过天空,庞大笨拙的木头人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它的小腿关节受了重伤,已经转运不灵了,但木之戊不退不让,拖着伤腿跌跌撞撞地扑上,如同笨重的老牛在追赶黄鹂鸟儿。
  “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他们反正要死的,就像我也终究要死去一样。”鬼脸嘿嘿笑着说,轻巧地往后一跳,闪过了木之戊左手铁钩凶悍的一击,长刀一展,托的一声又在木傀儡的脖颈上深深地砍了一刀。木之戊的头部已经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的,但就是不倒下。它的绿眼闪着光,一瘸一拐地拖着残腿上前又是一钩。它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恐惧,只要还能动弹,就不会停止战斗。
  鬼脸皱了皱眉,对鹿舞低声说:“我挡住这木头家伙,你快杀了他,把东西抢回来——”
  鹿舞望了望青罗,绝望地央求说:“把石头留下,你快走吧。”
  青罗叹了口气:“还是你快走吧。”
  鬼脸听不出喜怒地低喝:“听着,时间已经不多了。快杀了他!”
  鹿舞猛一咬牙,踢了一脚座下的黄马,朝青罗笔直地冲了过来。她在马上掣出山王,喊道:“举刀!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让我们打吧。”
  鹿舞的马神骏非凡,他们两人瞬息间交错而过。身遭的风沙和千军万马的咆哮在那一刻同时都远去了,寥阔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鹿舞拨转过马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闪着让人看不透的光芒。
  青罗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敞开的衣襟处,古铜色的健硕胸肌上,一道伤口正往外喷涌玛瑙一样的鲜红泉水,带着悠长而华丽的哨声。
  刚刚从他胸口抽出去的短剑仿佛一块光斑,正跳跃着离他远去。
  青罗挣扎着回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尸横遍野,躺卧着两百具人和马的尸体。在模糊的肉体之间,拥塞着断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属甲片。那些僵硬的马腿挣扎着伸向天空。
  他已经做了许多,但离成功却越来越遥远了。
  我不能死,他挣扎着想,我还要把它抢回来,抢回来。
  鹿舞垂下了手里的山王,轻轻地说:“对不起。我必须拿到这块石头。”
  力量正从他胸前的伤口中迅速飘散远去。他摸着胸口的伤口想,也许我打不过他们了。我再也冲不过去了。这个想法头一次突入他的脑中。特别是,我怎么能冲她举起刀呢。
  他已经无力扭转脖子,可他知道身后那座城市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他输了,那么他所认识的那座厌火城就将毁灭。他是个外乡人,只不过踏入了那座城市三天,却要肩负起拯救它的责任。城里的人,他刚交上的朋友,他刚结下的仇敌,所有的人,全都得死。他的胸口在燃烧。血喷出的速度正在减缓,如同一条滚烫的河流开始顺着胸膛往下流淌。世界变得苍白,且旋转起来。
  我不能死。他呻吟着说,于是坚持着抓住刀子,想要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背负着身后那座城池所有的最后一点希望。
  我不能死。
  对面的鬼脸正看过来,眼中闪着阴冷的光。他刷的一声抖动长刀,一股锐利的尖啸声如巨大的磨盘压榨而来。
  这尖啸声已是最后的稻草,足够让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令人发疯的沙砾迎面扑来。他翻身倒下,摔在沙地上,朦胧中看见了鹿舞跳下马,跪下来扶住他低垂下去的头颅。
  青罗看着她的脸,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又笑了一笑。血沫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味道又酸又甜,就像昨天夜里吃的那颗青梅。
  鹿舞抱着他的头,豆大的泪珠从她的大眼眶里掉了下来,仿佛落了很久,才落到青罗的脸上。她大声说:“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相信别人,你就是不听。”
  她抓住他的领子,使劲想把他拉起来:“爬起来再和我打,和我打呀。你这个笨蛋。”
  青罗觉得身上冰凉,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可是抓不住。他想叫她不要哭,但眼皮上仿佛悬系着整座大山。太阳快速变小,缩成极小又极锐利的一个白点。
  “你就是不听,你就是不听。”鹿舞抹着眼泪问,“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这就是我的掌纹阐述的命运吗?”他想起了露陌那古怪的神色,在最后的死亡降临之前,他挣扎着用满是血的手去摸索自己的胸膛。在他脖子上可见一条断了的黑色细索,上面曾经挂着的坠子已经不见了。如果没有玉,他们的死是不完整的。
  可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过来,鹿舞还是不想杀他的,她抢走了我的魂玉,就是不许我死。
  这就够了。他轻轻地笑了。
  他撒开手,雍容大度地躺着,显露出一副无拘无束、对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朝上翘着,那是一种对未来尚有希望的笑。
  死亡降临到他头上。
  云裴蝉像一道红色的闪电,驱赶着坐骑朝马车这边跑来,没有庐人卫可以阻止她愤怒的劈砍,但斜刺里一道白光飞来,云裴蝉大声呼喝,猛拉马缰,她座下的马四蹄伸得直直的,向上猛跳而起。白光贴着它的腿弯刷的一声掠过。
  云裴蝉落在地上,心中怦怦而跳,那一刀几乎将她的坐骑两条前腿削断。她拉转马头,看见对面站着鬼脸,正好整以暇地拂拭了一下手中的刀。
  在他身后,木之戊的头已经滴溜溜地滚在一边,眼中的绿光熄灭,但它的身躯还努力着要向鬼脸爬来,一伸手抓住了鬼脸的脚踝,这才寂然不动了。
  鬼脸有点惊异地向下看了看,似乎一时不知道怎么摆脱木之戊的残骸。
  “好吧,你去,你替我去,”鬼脸一边拦在云裴蝉前面,一边用低沉的嗓音催促鹿舞说,“正午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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