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霞晚

今年秋尽，迎来了早雪。像是预示着今年冬天会比往年更冷。
    郑紫落正在暗室给二帝上香，宇文邕又不声不响的过来了。“原来你每日都帮朕拜祭父皇和皇兄！”
    郑紫落正潜心祝祷，被宇文邕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神出鬼没的，你既把兰苑交给我，不就希望我帮你照看这里吗？”
    宇文邕淡然一笑。“今日下朝早，跟朕出宫逛逛！”
    “你明日不是要带兵出征吗？不用慰问检查吗？”
    “朕这么多能臣武将，要是事事都要朕来做还要他们做什么！”紫落也没办法拒绝。
    宇文邕坐在马车里，慵懒的看着怀中甜甜酣睡的美人。
    她身上的银梅斗篷里还裹着个小美人，突然觉得这才是家，若真能如此看着她们一辈子也好。
    马车颠簸，紫落睡的浅被震醒了。一松手，差点把孩子掉到地上。
    宇文邕赶紧用手拦住。“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这么让人不放心。”
    紫落听着这句，眸子突然暗了。漫不经心的挑起纱帘，看着外面雪花纷飞缭绕。勾了勾唇，问道：“长安的雪果然比邺城暖和。”
    宇文邕嗤笑。“哪有雪是暖的？”郑紫落摸了摸雪兰花的脑袋，甜甜道：“梨花不是春天雪吗？就像你我当初年纪，不知冷也不知疼。如今，大雪消香，该来的总归要来。”
    宇文邕斥她，“好好的，说那些不吉利的做什么？”紫落淡笑道：“你不觉得，你我相识，就如这四季变迁吗？”
    马车在一处偏山村落的停下。前面是一座白石墙小院，郑啊娘正好出来看见他们走下马车。
    “紫落！哎呀他爹，女儿回来了……！”郑啊娘冲过来摸着女儿清瘦的脸，热泪盈眶。
    紫落也是一样，怎么也没想到宇文邕是带她来见爹娘。“啊娘……我很好。你看，是不是？”
    看见郑啊娘的泪水，紫落动容的很，只是她已然哭不出来了
    宇文邕有些紧张的挡在她前面，“郑啊娘不能让她再大喜大悲了！”郑啊娘瞪了宇文邕一眼，宇文邕居然默不作声的受了。
    “姥姥抱抱……”雪兰花好久没见姥姥甚是想念。郑啊娘在女儿怀里接过雪兰花，拉着姑娘的手就往院里走。
    这意思像是不打算让宇文邕进门了。宇文邕有些微的失落，还是一笑了之。
    紫落心情不错，在郑啊娘耳边嘀咕着，“啊娘啊，皇上可掌握生杀大权，不要想着冒犯他的威仪。到时牵连全族！……咔嚓一下，啧啧……”
    郑啊娘吓了一跳，偷瞄宇文邕没有怪罪的样子才算罢了。
    “好了，外面冷再把雪兰花冻着了。”郑啊爹在里边走出，冷冷扔了句话就又进去了。
    啊娘才把雪兰花抱了进去。把他们留在外面。
    “适才啊娘也是疼惜女儿，不要在意！”宇文邕皮笑肉不笑，“朕明白，不过看来对他们而言，哪怕女儿水性杨花，也要愤恨帮他们的恩人。”
    郑紫落怔了怔，“水性扬花？我在你眼中竟是这样的？”宇文邕默不作声。郑紫落回身盯着他的眼睛，似要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笑了之。
    侧身遥望山窝坐落的大大小小房子。几缕青烟缠着雪雾柔柔的飘着。眼中突然波澜起伏，似有惊喜颤动。“你真的为我建了座清水弯？”
    宇文邕故意掩饰。“没有，朕反悔了！”
    “要不……叫它垂梦源吧。”郑紫落从容的说：“长安，我的梦应该都在这儿了。多谢！”
    宇文邕怔了怔。“看到这些，你还不觉得惭愧吗？”只要她认错，他便可以既往不咎，更可以心安的护佑她一世。只要她认错。她曾是那么正直的女子，现在又是怎么了？
    郑紫落勾着唇角冷笑，“为何惭愧？你若是苏煜，就该知紫落若悔，天道有私！”她这笑容，宇文邕是越来越远看不懂了。
    “好了，别看了，若着了风寒岂不又要麻烦朕？”宇文邕把她拉过来拂去头上的落雪，整了整斗篷揽她进屋。
    屋内陈设略显张扬，眼花缭乱，紫落不想也知是啊爹布置的。
    只是这西屋倒是不俗，摆设整洁一新。妆台上的青瓷花尊，还剪了枝未开的红梅。而那帷床的紫兰摇棠纱应该是啊娘亲手所绣。
    “啊娘，这屋子是为玉白准备的新房吗？听说他也快成亲了。”
    郑啊娘抱着雪兰花亲了亲。“这是给你们俩留的房间，原本还想给雪儿也置办一间，可惜……娘知道，这狠心的孩子……不会回来了。”
    郑紫落身子颤了颤。声音有些暗哑：“啊娘，不打紧。至少……她还活着，就能回来……”
    转而捏捏雪兰花的脸，把她从郑啊娘怀里抱过来，“娘亲会把她找回来的，跟娘亲进去歪一歪。”
    老规矩，男人若论正事喝酒谈心，女子都不能进前。这种事莫说宇文邕不需要，她也做不来。
    郑啊爹喝酒还是千篇一律，不醉不归。而宇文邕这次像开窍了，一杯接一杯，都是一饮而尽。
    郑啊爹醉的较快，双眼迷蒙，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皇上，有句话郑青……不吐不快。现在外面，到处传着关于紫落的流言蜚语，你听着真的开心吗？”
    宇文邕呷下杯中酒，酒杯落的十分沉重。“她心中有别人，朕挥不去！”
    郑啊爹声音很高。“那你可曾问过她缘由？你的痛苦只会强加给她，她的痛苦可曾给过你？”
    宇文邕膛目结舌，最近他心里很乱。派去查访之人无一人有他想要的结果，那他又何必问，又何必使自己难堪。
    “爹……！”
    郑紫落本来是来劝他们罢酒的，正好听见此句，打断他们。
    “啊爹，皇上面前，不能胡言乱语！”郑啊爹已经喝蒙圈了，看着姑娘突然嚎啕大哭。
    “紫落啊……爹没用，只能看着我的孩子受委屈，是爹没用。”
    “爹……你醉了！我好的很，我真的好的很。啊娘……”郑啊娘见势不对，赶紧过来把啊爹弄走。生怕它在皇上面前撒泼，还不忘趁机狠踹了两脚。
    然后冲安静看戏的宇文邕笑了笑。“呵呵……酒后胡言，不作数，不作数！”
    这个饭桌就剩他们二人，片刻的沉寂过后，郑紫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见到她们我已知足，不要管世人匪言，谁人不自私呢？”
    郑紫落就跪坐在他的手边，微笑着举杯邀他共饮。“朕突然想起，你还是朕的欢儿，什么时候你竟勇敢到，在朕面前可以不畏生死？不惧苦痛？”
    “每一次生离，包括你对我的惩罚，都让我感受良多！”紫落刚把酒送到唇边，却被宇文邕夺去一仰脖子干了。
    “你明天还要带兵，醉了就不好了！”两个人都有些沉闷。
    宇文邕双眼有些迷离，“朕走后你切莫沾酒，朕喝醉也好过你内府中烧，知道吗？”
    紫落点点头，看着他一杯一杯往内府灌着烈酒，终于把自己灌醉了。
    紫落把宇文邕架进房里，愁心的扔在床上。重重喘了喘，郑啊娘打了盆热水过来。“啊娘，我自己来就好。”
    “紫落，今儿个皇上没不高兴吧？”紫落叹了口气，“这倒犯不上。只是他心里的苦你们不知。他是个好丈夫，你们也该把他当好女婿。千万别在瞎说了！”
    郑啊娘只好走了。紫落拧了一条方巾温柔的给他擦着脸能让他舒服些，也能让自己好好看看他，摸着他眼角的苍意，紫落心情沉重的很。
    躺在他的胸膛之上，放肆了一回。“到底怎样才能让你少些痛苦。今日过去……可能就要长别了。对不起，我答应要给你唱凯音的。”
    宇文邕突然挣开了眼睛，幽光闪烁，翻身护她在身下。
    “朕知道你心里有朕，小落，为什么要背叛？把苦衷告诉朕……”
    郑紫落怔了怔，才知他适才都装的。不过是想在她口中套话，看来他心中也存了疑虑。紫落咬着下唇，不敢面对他的逼问。
    “我已将近油尽灯枯，何苦再令你我都痛一回。我若不死，你一定会知道。但你要保证不能再欺负杨兄。否则，就算死了我也不会瞑目。”
    这个人就像是落在他心口的一根刺，时不时被紫落扯出来刺他一下。
    宇文邕颇不甘心，冷问：“你除了他，就不会嘱咐点别的？”
    郑紫落伸手拂着他的脸，漫不经心的说：“那就好好帮我记着，海棠晓月，雪掩霞红……也不枉你我都痴念一回。”
    宇文邕现在最不敢碰及此事。“那如果朕把你救回来，当初的紫落……会不会回来？”
    郑紫落看着他，眸子布满暗淡的阴霾。“她已经死了，杜欢也死了，当你在郑姬面前娶妻，同榻欢好，她们……便都是你杀的！”
    宇文邕感觉又被人在心上剜了一刀，神色黯然的垂下眼睑。“对不起，等朕攻下邺城，照样娶你做左后，你我都放下心结……好不好？”
    “呵呵……呵呵……”紫落自嘲的笑笑，却流下了一串难掩的浊泪。宇文邕诧然，以为她又想起了命不久矣。“小落，朕不会让你死的，你别想太多。”
    她却道：“你想让我做下一个红颜祸水吗？富贵荣辱往往周而复始，你若不懂郑紫落心中山水丘壑。在你身下，是妾是妻又有什么关系？”
    宇文邕凝着眉，长叹了一口气。“小落啊……你到底想要朕怎么样？”
    紫落把他推到一边，淡淡的坐起来把鞋袜脱了，帐子放下。
    “脱了衣服睡吧，你明日还有事，夜里口渴了叫我便是！”
    宇文邕枕着胳膊，等她终于把衣服脱的只剩下里衣钻进被子里。宇文邕顺势也钻了进去，揽住她的腰。“你会想我吗？”
    紫落在他怀里僵了僵。“当然会。好歹，我是你的妾。真想再看看邺城的春天。明日又是不辞而别，嗬……随你便吧！”
    门外的雪斜斜而落冷的彻骨，宇文邕等身边人睡熟，披上黑氅，踏出大门。呆呆立在雪中看着房子好一会儿，还是牵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