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秋深

74 年年似今朝


除夕夜,晴朗无月。
    天幕渐渐下垂,笼罩住氤氲可喜的万家灯火。如枯木里乍眼的红花,鲜艳,野蛮,无所顾忌,稍有日光雨露就能疯长。
    周家世代簪缨,虽一度不被重用,如今却是扶摇直上重拾了往日荣光。
    这是周大人调回京城后过的第一个年,原该好好操办,只是碍着宫里头如今一触即发的微妙气氛,只低调的吃了顿年夜饭,便打发众人散开,各自寻了处地方守岁去。
    晚宴结束,子虚便被周慕筠逃也似的牵着手往清平斋走。院子里的彩灯汇成一条闪烁的大河,偶有被风吹动的灯芯仿若一点孤舟,照着地上的白雪泥淖。
    “走这么快做什么?”
    “回房。”
    “不是守岁吗?”
    “回房守。”
    二少爷提着灯走得飞快,本想着能拜托毓真这小尾巴,趁热打铁和媳妇儿度过这漫漫长夜。
    然而......
    推开门,小尾巴正好整以暇喝茶等着。
    见他二人,笑,“二哥嫂嫂回来了?”
    周慕筠咬咬牙,亦笑,“怎么不去陪四姨娘?”
    毓真道:“等你们呢。二哥忘了吗?你之前答应过的,除夕带我和嫂嫂看花灯去。”
    周慕筠想到某日顺口应下的事,看向听见这消息眼光发亮的妻子,面色阴了阴。
    “庙会好几日呢,今儿晚了,明天再去罢。”
    毓真眨眨眼,直指书架便那座大摆钟,无辜道:“还早呀。”
    二少爷嘴角朝下更耷拉一寸,忍了这些日子想要拆封的“寿礼”还未上手就要被人挖了墙角。
    周慕筠十分不爽。眼光化刀甩向毓真。
    若非今日良辰,本少爷早将你丢出清平斋了!
    而他那方才还跑得娇喘微微的小媳妇此刻已然叛变,勾勾手臂小脸凝重,“寒云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子汉要说话算话呀。”
    比起那些可有可无的热闹,躲过眼前他想要将人吃干抹净的眼神才是正经。
    周慕筠眼睛一眯,看我回来什么收拾你!
    子虚脖子一凉,只听他喊,“十三,备车。”
    福严寺的灯会热闹喜庆,街上摩肩接踵,小贩们将手里的糖葫芦举过头顶艰难叫卖,几十个穿着红衣的汉子舞动着一条半街长的火龙,酒楼挂起连串的红灯笼,道喜声和欢呼声不断碰撞,在淡淡的硫磺夜色里,碰出鼓角梅花,五更欢笑。
    毓真被车外的热闹吸引,“真是‘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啊,嫂嫂,咱们下车去玩吧。”
    他二哥皱眉,生气起来惜字如金,“人多,怕丢。”
    毓真锲而不舍,“我听说福严寺的头香很灵的,谁要能烧到这把香,在佛祖面前便算是挂了号了,来年即能心想事成的。”偷偷坐近了扯扯子虚的袖子。
    子虚收回望向那火龙的目光,拉住身边男人的手,“你还记得当年在青州,我领你去看的璞臧节灯会吗?”
    周慕筠脸色缓下来,他怎会忘?
    天阶夜色,清荷满塘,还有那出吃着糖球看的白素贞。
    “当然记得。”
    她满意,继续道:“我还未见过北地的灯会,不如这一回,你也领我去看看。”
    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周二爷刮刮媳妇儿的鼻子,“等等下车,不许乱跑。”
    福严寺在街尾,灯会一直沿着门口的二三十级台阶拥挤到寺门口,周慕筠揽着她,缓缓近前,仿佛当年她带他穿过的青州小巷,灯火阑珊,人影憧憧。
    心里升腾起喜悦,人生仓促,能得有一人携手共看这人间风流,正是求而不得的奇迹恩典。
    那厢十三停住车,将马儿拴在巷子口的柱子上,应付着后头一脸着急的六小姐。
    “哎呀十三你快点儿,二哥他们都走远了!”说话间,已自顾自先进了巷子。
    “来了来了,六小姐,马上就好!”拴好马儿,跑着跟上。
    毓真左右看看玩玩,秀气的小脸乐开花。
    十三摸了把腰间挂着的荷包,寻思着给三太太买点礼物送去。
    可是。他忘了他今儿护着的是这位祖宗。
    只见六小姐路过脂粉摊,“十三,付账!”
    “小的明白。”上前掏钱。
    六小姐路过糕点摊,“这个还有这个,对,都给我包起来!”
    “小的明白。”上前掏钱。
    然后,六小姐路过了刀剑铺子,“十三——”
    十三吞吞口水看了看她手里的短剑,“小姐,这个不如......好嘞,买!”
    于是六小姐甩着小辫子去了一旁挑绒花。
    十三抱着堆到鼻头的锦盒默默跟上。
    有些明白,二爷丢下他和六小姐带着媳妇潇洒时说的话了。
    “你护着她,别跟丢了。到时候,爷补偿你!”
    彼时他十分天真,毅然摆手,“二爷说的什么话!这是十三该做的。”
    爷啊,我如今很缺钱吶!
    ※※※
    且说他的爷,拜托了小尾巴后,带着媳妇儿说说笑笑就到了福严寺。
    守门的小沙弥嘴甜的很,瞧见两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公子夫人天生绝配,是来烧头香的吗?里面请吧。”
    子虚嘴角一抖,如今连和尚这般会做生意了?
    那人倒是很愉快的模样,点点头,不忘在功德箱里扔上碎银。
    福严寺恢弘大气,黛瓦黄墙,香火鼎盛,香烛对对火焰照亮了整个寺庙,木鱼声从大雄宝殿清脆响起。
    佛音阵阵,修行人世。
    子虚看向里头闪着金光的佛身,陡生一股渺茫的恐惧。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纵是最亲密的人,又能一起走过几个春秋。天地轮换,周而复始,每一日便是一个轮回。
    下一世,自己会变成什么,而他,又将是何种模样?是否重逢,是否永别?
    佛说,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然,生而为人,更多时候却并非执着于这幅皮相。七情六欲,嗔痴贪怨,这些不才是血肉吗?
    亥时到,两侧的商铺大宅准时燃炮,细雪从天降,濡湿了小姐太太们簇新的衣裙,灰烟弥散开来挡住底下人看向天空的视线,夜雾潮湿,苍穹之下的绚烂烟火仿佛来自云端。
    孩子们在欢呼,特殊时间里的美丽总能引来不同以往的惊喜。
    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节,恰逢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子虚听着耳边烟火绽放的声音,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往后每年,你都陪我来烧香吧。”
    方才她烧完香跪在蒲团上,磕下头说出心愿——但愿年年似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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