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静。
没有点灯,微风从镂空的窗缝中漏进来吹动轻纱帐幔。月光照不进窗棂,只有几丝落在打了结的黄穗上,边角挂着的铃铛偶尔发出一两声脆响。
这房里的一切都仿佛沉睡着,床上的人气息平缓,清风晚夜中有一丝血气混在阴暗处又倏地散开,袅袅不留痕迹。
珠帘被轻轻掀开,极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身上带了酒气,慢慢靠近床边,昏黑里脚步急急停住。一寸也不敢向前。
她就在哪儿,隔着一层轻纱,腹中是他差点失去的孩儿。
他盼了这么久,却无力守护它。她的恨戳在他心上,尖刀一样,激起剥肤之痛。
手伸出一寸,两寸,又立刻缩回。
她的呼吸这样轻,一如汀上雾遮的月色,他抓不住她。
他抓不住她!
他猛退了几步,烈酒冲上脑,烧的眼都疼。指上仿佛还有她的血,白日里她几乎要流尽全身的血,他跟着她一起痛。他一时吓痴了,旧事涌上心,所有温存变成凌迟。
这是他捧在心上疼着的人啊......
他再待不下去,几乎要落荒而逃。
床上原该沉睡的人睁开眼,木然瞧着床顶硕大的花结,声音带了一丝沙哑,“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怀孕?”
他整理慌乱的脚步,靠在一侧缓缓将打好的腹稿吐出,“你走后半月,是仲席生辰,宴席摆在倚花楼,我去赴宴,多喝了几杯,醒来......身旁躺着融月。一个月后她将怀孕的事情捅到洛阳,我无法,只得将她接进府中。梅儿,我知道我混账......可你相信我,纵是如此,也没人能改变你的地位!”
子虚心如死灰,他的理由漏洞百出,他甚至连一个真正的解释都不肯给她。那句保证正是彻底将她打入地狱。
她突然空前疲惫,将头转向内侧,右眼的泪流进左眼,混成一条浊流延伸入鬓。
良久,她问他:“孩子,还在不在?”
他仓皇的背霎时紧缩僵硬,不知过了多久才压下泪意,艰涩道:“......还在。”
他终于忍不住转身去看她,清晰听见她仿若梦呓一样的声音,每个字都似利刃剐这心头肉。
“我不要它......我不会要它的......我不要......”
他痛得无法呼吸,筋脉里涨满了支离破碎的恨意,跨上前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
他哑着声恳求:“不要。梅儿,我求你,留下他好不好......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不要这么狠心......”
她似乎没听见他的哀求,抽出手却笑了,眼泪落到枕上,泪痕在光影里莹莹闪闪,沟壑似得横亘在他们之间,“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我不要它,你不要我少不好?你还有别的孩子,你不一定非他不可的不是吗?我成全你们好不好?”
她眼里的轻蔑将他击溃,狠狠抱住那具身子,她身上的凉意令他心惊,红香消瘦,心底强撑的疲乏快要压垮他。
他低吼,“梅儿,你都不问问我吗?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非他不可?”
“没了我,你并不少贤妻爱子。何苦互相伤害呢?嗯?”语气愈发显得毫不在意。
他叫她的冷漠逼得无路可退,“我不会放你走。我说过,我今世只有一个妻。我要你,也要孩子。我永不会放开你!”
她冷眼听着,没再说话。
周慕筠贪恋这短暂的沉默,容得他们静静依偎在一起。
沧海桑田,这世间若真有永恒这东西,此刻便是最好的结局了罢。
昔时她对他说,寒云,你就是我的情不自禁。
他等了多久才等到她的两情相悦,如今却要亲手毁掉这美满。用尽心机也抵不过滔滔洪流,有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承担下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甚至,他护不住一个她。
几点萤火钻进屋里,怀中人还是打破这安宁。
“你走吧,我倦了。”
周慕筠顿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替她掩上薄被,轻轻将唇印上她的额。
深深看上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之后的日子,他再未踏进清平斋。
她的话一日少似一日,一日中大半时间都是睡着的,醒来的时间除了吃药便是怅望着窗外。
清平斋的芭蕉滴翠,有时落下一场雨,打在梧桐叶上,雨声如珠玉落盘化开点点愁绪。
毓真每日来陪她说话,告诉她二哥离府多日还未归家。她听着,不置可否,无力思考他的动向。
她们被她的样子吓到,怕她想不开一头撞上去寻了死,整日陪在身侧。却不知她如今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秀秀来看她,抱着她泪雨滂沱。
“不过这些日子,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她晓得如今自己憔悴的没了样子,他把融月安排在锦园里,她装聋作哑不去听那夜夜响起的琵琶声。
抬手替她抹泪,“有什么好哭的,我不过遇上了从前女人都会遇上的事情。秀秀,你吃的苦不比我少,还不明白吗?”
秀秀泪落的更急,“怀着孩子的人,怎能这样瘦!你恨他,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养好了身子要吵便吵,要闹便闹,我看谁敢说你个不字!”
她的泪在梦里便已哭干,此刻只能抚着肚子笑着说话,“秀秀,我不敢动他,不如你帮帮我,帮我拿掉他好不好?”
孩子不足三月,不过是腹中一块软肉。她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摸不出形状模样,可只要一想到,却会疼。
总是疼,总是疼,疼的她不敢轻举妄动。
秀秀泪如雨下,彼时她在四儒巷与她初相识,江南的顾小姐满心悲悯,尚会关心她这样的陌生人,如今却被一个情字折磨得要打掉自己的孩子。
出口时只剩呜咽,“他是你的,你舍不得是应该的。别放弃他,别让自己输得太惨好不好?”
她知道秀秀是他的说客。
闭上眼,“我这样不争气,怎配做一个母亲?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第二个阿槿。”
毓真在一旁哭得不能自已,“不会的。嫂嫂,二哥是有苦衷的。你再信他一回吧......”
苦衷?
毓真你可知我不过想要一个解释,得到的却是漏洞百出的敷衍。
苦衷也罢,失误也罢,或许她根本连站在他身侧一起承担的资格都没有,还谈什么信任?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
这世上千万根红线,偏生牵扯出他们这一对冤家,爱不得,恨不得,痛不得,怨不得,互相伤害进退两难。
碧落红尘,沾上一个情字,何处不是奈何桥。
又过了十几日,身子渐可下地,由珊瑚扶着也可略略走上几步。便想起来京后还未见过阿槿,一时问起。
珊瑚道:“小少爷这些日子都跟着四少爷在一处,二爷请了个先生来府上教授功课。小姐是想小少爷了罢,昨儿六小姐还同我说今日要带他来见您呢。哎——这不是来了吗?”
子虚顺着珊瑚的手指看去,院门口果真是毓真和阿槿。
阿槿有日子不见她,看上去有些失落,此刻到了跟前,虽有雀跃,仍苦着脸问她:“姑姑,你怎么都不来看阿槿,你是不是把阿槿忘了?”
子虚悲从心起,这些日子一门心思只顾着同周慕筠算这糊涂账,却忘了她曾答应过阿槿要照顾他。
一时又是满心歉意,拉过阿槿的手道:“是姑姑不好,姑姑没来看阿槿,阿槿原谅姑姑好不好?”
阿槿点点头,“阿槿没有怪姑姑,姑姑病了,阿槿知道。阿槿只是怕......你也不要阿槿了......”
子虚霎时泪盈于睫,蹲下来抱住他的小身子,“对不起,对不起阿槿!姑姑说过的,不会离开阿槿。姑姑答应你,以后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对不起阿槿,姑姑竟然差点食言。
阿槿微微笑,回抱住她,像从前一样在她耳边安慰道:“阿槿最喜欢姑姑了。”
子虚深吸一口气,阿槿身上清清的味道使她心中一软,“恩,姑姑也最喜欢阿槿。”
门外静静立着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终于轻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走吧。”
十三跟上去,“夫人看样子心情好了许多,二爷不进去看看她吗?”
周慕筠没有停留,声音里是浓浓的无奈,“阿槿才是她的解药。若我此刻进去,只怕会变得更糟......”
可他到底舍不得不见她。
离愁更相思,他终于忍不住趁她午睡悄悄看她。
面色依旧苍白,双唇紧闭,眉头轻锁,嫁过来后好容易让他养出来的一点丰腴这段日子瘦的干干净净,手腕愈发细了,忍不住握上去,却见她手心里握着个物什。
待到看清,周慕筠只觉浑身气血上涌,握住她手的指止不住轻颤。
是那枚印章啊,那枚他亲自刻给她的青田石印章,他以为她这样恨他早已丢弃,却不想一直被她握在掌心。
胸口闷着的酸涩此刻有全数出现,染上眼角眉梢,心软成一滩水。
梅儿,你也舍不得的是不是?
她醒来,一眼看见他幽深的眸。
面色蓦地冷了,抽出手翻身向里。
他凑上去,侧身睡在她身边轻展长臂圈她入怀。
唇瓣贴在她而后,深深闻着她的味道。
“梅儿,我想你。”
子虚一阵厌恶,用力掰开他,唇边露出一丝不屑,声似寒冰,“二爷何苦这样,子虚承不起这般重的情。”
他慢慢勾起唇,一把夺下她手里的印章,“你恨我,为什么还留着这个?梅儿,你也舍不得不是吗?”
她一脸无所谓,“二爷要便拿去吧,物归原主罢了,没什么舍不得的。左右......”
周慕筠扶住她的双肩摆正她,咬着牙问她:“左右什么?”
她轻嗤,“左右我明日便搬走,总让二爷的美妾住别的院子可不好。您说呢?”
他如一只困兽,死死盯住她,“你休想!”
她笑,恨入愁肠,狠话未经心便脱口而出,“是不是只有没了孩子,你才会放我走,若真如此,我明——”
“你敢!”他截住她的话,怒气喷薄而出。倾身而上咬住她的唇。
她挣扎着反手甩他一记,清绝的面上霎时多了几个指印,他终于放开她。
她捂着心口顺气,他眸色艰深,扯出一抹嗜血的笑,仿佛修罗。
她一惊,便只听得他靠近了道:“梅儿,你忘了阿槿吗?若是咱们的孩子有一点事,我定叫你一辈子见不到他,你舍得吗?”
她睁大眼,“周慕筠你混账!”
他握住她扬起的细细胳膊,“对,我就是混账。”
一寸寸压下她,突然伸舌舔了一口她的耳垂,冰凉的舌尖使她浑身一颤,一手不顾她的反抗撕开她的衣襟,绵密的吻雨点一样落下来。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耻辱,挣扎不开一仰头狠狠咬住他的肩。
他闷哼一声吃痛停下,任她咬得原来越深。双手抱紧她不留一丝缝隙。
咬罢,你有多恨我便咬多深罢,若真要这般至死方休我也认了。
子虚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越咬越深眼泪掉得又急又凶,舌尖尝到血腥味,突然失去了力气般松开口呜咽出声。
他任不放开她,听她倚在他肩上哭得肝肠寸断,一手轻抚她的发。
梅儿,我怎么能放你走呢。你是我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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