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听雨楼的神往,可以追溯到三年前。那时刚刚就任天马山庄总经理的常成,为了扩大知名度,为了招揽生意,也为了显示经济实力,特意把六七个在市府部门工作的老同学招集到海鲜城里借着人头马和海鲍鱼,把天马山庄猛吹了一通。同学们哼哼哈哈地随声附和,暗地里憋着再砸肥肠一道,这样,就有了去年春天的天马山庄同学会。
当时男女混杂,大人笑孩子闹,乱乱哄哄的,除了喝酒唱歌玩牌照相,就是胡侃滥扯地联络感情,想在安静的气氛里尽享听雨楼及周围环境的悠闲雅致,根本就是妄想。
晚报的工作牵着我连轴转,能体验一番与世无争的安乐生活,实在是好。当时还想,要是能摆脱掉周围的纷扰,天天徜徉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风景中,那岂不是一件美事?没想到今天来了,为的却是在此仙境中营造一部恐怖小说,真是有煞风景啊。
这里地处天马山脉的一角,连绵不断的山岭形散意连,天高云淡时,四望无遮无拦,诺大的山庄尽收眼底,几栋形状各异的建筑就隐遁在葱绿之间。海罢虽只有350米,可伫立石阶上,仍有居高临下君临万物之感。听雨楼四外树木葱茏,清幽雅静,鸟声鸣转,山风瑟瑟,实在是山庄的通灵妙境。只是这几年胡乱开发,山庄几次易手,承包者频繁更迭,至使听雨楼没有跟山庄整体形成默契。本来是极佳的休心养性之所,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装修改建,眼下正是游人如织的时节,这里却十分荒寂,安静得让人心里发虚。
小楼依山势而建,外观是半突出型状。从近处观望,三层红砖小楼,非常精致奇特,扁额上书的听雨楼三个魏碑大字,是前任书画院院长钱公的墨宝,此公提笔时已年过八旬,不知道常成是如何搬动他金身大驾的?头顶着三个大字,放眼天地的感觉,实在吸引过一些揽胜的游人。从远处眺望,听雨楼的外形颇像一只胖敦敦的雪地棉靴,高耸的鞋帮恰好是突起的第三层,至于一楼外挂的餐厅和围栏,更像一个完整的鞋面。这也不是我的发现,同学会时,常成拿了一摞印有听雨楼的纪念卡,全体来宾一致认为,应该把听雨楼改成红棉靴最好。同学们在听雨楼外的合影,也验证了这一点。
虽然累得不行,进到听雨楼大厅内部,一股沁人凉意扑面而来,我放慢脚步,用鉴赏家的目光四处打量起来。白虹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有大龙扛着包跟在身后。白虹提起的装修活,指的就是听雨楼的二楼。当我从转圈的木质楼梯爬上三楼时,发现二楼的走廊门已经被链锁锁死,从玻璃门向里张望,还能发现许多没来得及收拾的磁砖木板铁筋油漆和竺跳板。
我掐得挺是时候,要是早些天来,震耳欲聋的电钻声非把我逼疯不可。听雨楼的妙处,就在于三层楼的格局各有不同,当我站在三楼的转梯向下看去,这种凌空欲飘的感觉就出现了,这正是我想要的。
三楼是全封闭的圆型架构,中间是盘旋向下的楼梯,转圈有十套房间,除了两个对面玻璃门的小厅外,其余8间全是各带洗浴设施的标准单人客房。两个小厅各有用途,一个稍大些,可供20人开会座谈。另一个小些,一张长条桌后放着十几把靠背椅,一侧的墙角支着几个报纸杂志架,算是一间共用的小型阅览室吧。奇怪的是,从各个房间的窗户向外张望,收进眼里的景致迥然各异。我住的301紧邻会议厅,凭窗南眺,恰好是棉延几百里的天马市最长的内陆河清水河。开着纱窗,不仅能领略到高空中瑟瑟的风声,还能嗅到一股股由远及近、忽隐忽现的泥腥味。临窗不到三十米远,就是屏避式的山崖,只要双手后背,凭窗而立,总有荡胸生层云的飘浮感,这也是我挑选301房间来构思创作小说的原因之一。
至于三楼其它的房间嘛,虽然没留意观察,想来同301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是风景不大一样罢了。有的可以望见青松翠柏、古树参天。有的能隐约望见清水河的纵横支叉,和沿岸雾沼中的公路铁路两用桥。有的窗户临着侧面,看到的恰好是一楼餐厅上面堆满了杂物的平台,固定的座椅和遮阳布成了唯一的风景。还有的房间,可以直接瞅见楼外的缓步台和石阶小路,再顺着弯曲的小径可以瞄见常成坡下的奶白色办公小楼。站在三楼的走廊里,除了天井似的围栏,看到的就是规格统一的金属房门了。
圆型走廊——多么富于想象的神来之笔呀!我真有点感谢当初那个建造此楼的设计师了,亏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呢?这环境太适合杀人了!我痴愣地站在走廊里,随心所欲地乱瞧着,一个又一个血腥恐怖的画面在我眼前交替闪现,沉积在心里的兴奋和欲望搅得大脑一片空白。真恨不能推开每一道门,涉身处地体察一番,可以实施犯罪的细节,就潜伏在这些个静止不动的场景中啊。突然,从我恍惚的眼线中钻出一个人来,夸张的手势吓了我一跳。是大龙,他正冲我笑呵呵地点头:李作家,您进屋休息休息吧,快中午了,我让他们给您预备点饭。
不麻烦了。我缓过神来,胃口早让疲惫感折腾没了,身上沾乎乎的感觉让我想到另外一件事。大龙,有热水吗?我想洗洗。
大龙把我的东西简单归拢好,然后推开洗手间。他试了试热水管线,还成,热水还挺充足。我打发走大龙,把自己扒光,头重脚轻地扔进热水中,惬意与松弛交汇的刹那,一个隐蔽的情节窜了出来:一个青春妖艳的女孩躺在浴盆里,姿式怪异,赤身裸体,她被人剖开了胸膛,支离破碎的内脏在沉伏,身体四周荡漾着血色涟猗。不好,灵感在闪现,又在拿小说的细节来吓唬自己了。我没头没脑地哼着歌子,努力对抗着渐渐泛滥起来的紧张情绪,我又把思维转向心理学的自我暗示法,然后把意向移植到报社一位令人厌恶的副主编脸上,厌恶感不断加剧,注意力随之转移,不大一会,我居然睡着了。
什么时候从浴缸里爬出来的?什么时候又换好了衣裤躺在席梦思床垫上?都不记得了,反正当房门响起女孩的声音时,我好象刚刚做了个艳遇的梦。我从睡梦中缓过神来,墙壁上的石英钟告诉我,才下午四点。我平静了一会,又听到女孩的声音:李舅,我可以进来么?
是白虹,后面还跟着一个圆脸弯眉梳着整齐短发的女服务员,大龙站在最后面。女服务员抱着几本稿纸,上面还横着一个多项插排。大龙捧着一条红河烟和一个纸袋。这会我才发觉,从前那部电脑虽摆在原位,可联线的插座音箱的插头早就没了踪迹。
李舅,我老舅请你五点半下去吃饭呢。白虹让大龙把电脑上所有的联线都接好,又指着女服务员给我介绍:她叫肖梅,有啥事你打内线电话找她。又向肖梅介绍我:这是李作家,写小说的,你伺候周到些。她对肖梅的态度俨然一副领导者,抱着双臂指指点点的架式,让人觉得有趣。叫肖梅的女孩不敢正视白虹,忙不迭地向我示意,大龙也趁机把红河烟和纸袋放进抽屉里。常经理给您的,还有一包他爱喝的顶级绿茶,他说您需要这个,写小说熬心血用得着呵呵。
大龙帮我把电脑调试好,看来,住在这儿的客人什么破游戏都往里装,10个兆的硬盘差不多塞了一半的垃圾。白虹里外屋转着,像在巡视检查,我嘘着声音问她:可不可以把电话撤了?我用不着的?
哦?白虹一愣神,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电话后面有个插头,一拔就成。她转到电话边,顺手拔下电话插头。诺,很简单。她晃了晃手里的电线,眼睛里掠过一丝忧虑。
肚子直叫唤,还真是饿了。等白虹几人出了门,我到洗手间里方便了一回,带上房门,站在大理石地面的圆型走廊里,才觉得时间还早呢,应该趁着闲暇四处转转,为创作搜集点现场细节。脚底下不自觉地右转,仅临的房间就是稍大些的会议厅,隔着玻璃向内张望,满屋里盛满了红黄金灿的夕阳,玻璃皮革、金属装饰品和硬木桌椅的表面,都反射出奇幻的光泽。稍微适应了一下,我的眼睛才把室内的景物一一还原。无意间,我已经站在了小会议厅内,手指正在暗纹的壁纸上摸索。壁纸相当柔软,有一定的吸音吸水性,若是血液喷溅在表层,应该呈现花朵般的放射状吧?厅里无人,静谧的感觉近似于恍忽和混沌。
我去推308的门,门没有锁,我的声音很轻:有人么?无人应声,我毫无顾忌地站在房间里。目光寻视了一圈,好奇心逐渐被失落感湮没了。308与我住的301大同小异,除了斜对面的纯屏彩电比我的大一圈外,只剩下窗外的风景与我那房间不同了。透过淡蓝色的玻璃向外瞧了瞧,能看见一个土岗和一小片树林,夕阳的余光也能散射进来,正是黄昏时分,光线迅速地移动着位置,这个发现让我慧眼大开,别说,这也是可以写入情节烘托气氛的。
307的门也没锁,我从过道一侧的洗手间看起,然后是小走廊,再然后是光线晦暗的小客厅,最后是整洁干净的卧室。卧室里飘浮着一股茉莉花香,我想靠在沙发上坐一坐,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黄色的女士坤包,夹着一把没摘套的天堂伞,还有一个带伸缩镜头的德国原装相机。我的心里暗吃一惊,莫非房间里有了客人?这不明摆着嘛。抱歉,请问有人么?我压低声音明知故问,腿已经向后转了,没人理我,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走廊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我长长地吐了口气。
心里有点胆怯,只在306的门前站了几秒钟,又向前挪了几步,来到305门前,这房间应该是白虹的住处吧?门紧关着,这会她能在室内么?凭经验判断,门把手向右侧下垂,应该是没锁,莫非她不在室内时也从来不上锁?我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了一下,没有去推305的门。
我站在小阅览室的玻璃门前,一种预感突现心头:里面有人。里面的人正把目光从一本杂志上抬起来,奇怪地注视着我。那是个女人,梳着职业型的短发,细长的修剪过的眉毛下,有一双聪颖疑惑的眼睛。她有30几岁吧,不像听雨楼的工作人员,她瞬间咬了一下嘴唇,动作验证了我的猜测。她的手边放着一个细边的茶镜,一个蛇皮的眼镜盒,不像是低廉的装饰品。我们的神情都有些尴尬,若没猜错,这女人应该就是307的客人喽?果然,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飘散过来。
既来之则安之,我索性翻了翻立在一侧的报夹,居然还有天马晚报呢,不过是前两周的,这说明听雨楼差不多断绝了跟外界的联系。我胡乱地翻着,肚子在叫唤,我现在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女人哗哗地翻着杂志,能感觉到她戴上了眼镜,随即又摘下来,大约她正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对面的陌生男人。我的心思随着她翻阅杂志的手在动,我的一支手不停地敲打着桌腿,嘴里直冒酸水。烟忘拿了。心里想的嘴上已经说出来了,脸上苦笑了一下为自己解嘲。我直起身子,没话找话地问:麻烦你,现在几点了?
4点45分。女人的声音有些冷,刹那间我听到她的鞋根在桌腿上蹭了一下,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不再看我了。
走廊里响起男人说笑的声音,那声音粗门大嗓无拘无束,我立刻听出是常成,当我侧身从小阅览室走出去,果然看见常成的大脑袋从旋转楼梯下冒出来,然后就是那张表情丰富的脸。睡醒喽天白?正想叫你吃田鸡腿去呢,走哇,今天我让你尝尝真正的野山珍。
我转回301取了钥匙锁上门,常成用迷惑的眼神盯着我,一边不停地摇动手里的绢扇。我讪笑着化解了他的疑惑:没事,我怕别的客人走错了房间。说来奇怪,为了证明我此话不谬,从刚才毫无声息的306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那人留着一头散乱的长发,脖子上还系了个古铜色的藏饰珠链,那人有一双又黑又粗的眉毛,脸上扬溢着青年人特有的傲然不逊,迟疑了片刻才发觉,那人竟然是个大男孩。
大男孩从我们身边挤过去,他穿着一件粗纹无袖的镂空背心,下面是水蓝色硬梆梆的牛仔短裤,脚下是一双运动型登山鞋,就那样随随便便一路踢踢踏踏地走下楼去。我和常成面面相觑,直到两人坐在餐厅的包间里,一边喝着冰镇啤酒,一边才从肖梅那里打听到这大男孩的情况。原来我浑浆浆地迷糊了几个小时的当儿,来了两位新客人。一个住307的33岁的女士,报名叫赵雅玲,是天马图文频道的职员,说白了就是搞文案策划的,算是个趁休假独自旅游的白领吧。另一个住她隔壁306,只说叫苏生,好象是个搞艺术的学生,没说来此做什么。肖梅说到一半,让一个男服务员找去了,隔了一会,她又来向常经理报告,又有新客人了,是一对小夫妻,好象是来渡蜜月的,已经安排到302了。
你看,全是你招来的。常成怪异地冲我扬了扬手,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这时我正叼着烟喷云吐雾,我的脸色有些阴郁,常成看出点眉目:乍了?你怕影响你的工作?见我筋着鼻子不置一辞,就把我杯子拿过去添满了酒。放心吧你大作家,听雨楼是山庄最安静的地方,你看,这里连外线电话都不装,卫星天线只能接收二十个频道,跟山下的宾馆一比,这里就是市外桃源了。说着,他搔了搔头皮,话没说完,他的手机居然断断续续地响起来,常成的胖脸走了形。谁呀?大点声,听不清楚。他扯着嗓子喊,我把烟弄灭,专注地喝着啤酒,能把手机打上山来也不易啊,我想。
常成站在包间门口,大嗓门听得真而且真。没几分钟他又坐回到座位上,从兜里翻出一盒骆驼,让了我一支,趁着点火之际,神秘兮兮地说:是任鹏飞,一个哥们。
骆驼烟比较冲,我忍住咳嗽,故意调侃他:是经管办任大处长吧?这人可是名人哟?
啥名人不名人的。他吹了口气:任处想来听雨楼,而且——可能要带个女的。常成脸上忽然变灰了。你在这恐怕不太方便呀。
他来就来呗,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我说。
那倒也是。你早就不当记者了,他弄他的,怕你做啥?嘿嘿。他的脸色转成红润。他也是找清静来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各玩个的。随即他叮嘱我:任鹏飞对我有恩,我不能总欠他的明白不?天白,我就说你是我铁哥们,这样大家就都放心了。
那边还等我出活呢,哪有闲心管别人的滥事呀。呵呵。我给常成吃了宽心丸:求你件事,无论谁找我,你最好都给我挡驾,另外——我把一个纸条塞给他,上面写着几个书名,有森村诚一的,有横沟正史的,有斯蒂芬金的,全是黄三皮给我开列的参考书目,原来并不打算照搬照抄,现在不向大师们靠拢不行了。啥时候大龙去市内,替我弄几本参考书,不行的时候就抄袭,这里电脑上不了网,我怕进入不了状态出不了活啊。
小事一桩。常成歪着脸瞥了一下纸条。我儿子那里没准就有,我顺便给你翻翻。来,干一个。他又端起杯子,我的酒量肯定不如他,就冲他这身肥膘,我也干拜下风。常成知道我惯会自欺欺人地耍心眼,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扭了扭我的胳膊:别太玩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哟。
带着三分醉意,我们走出包房,一个男人跟我们打招呼,是陈沫。常成显然认识他,过去寒暄了几句,趁这当儿,我的眼光在厅内转了一圈,餐厅的散座上坐着在阅览室遇见的赵雅玲,她正专心致志地喝着一杯豆奶,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另一处散座上坐着一对穿着情侣衫的男女,喜滋滋的神情,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应该就是我隔壁的新邻居吧?
我跟常成站在静寂寥阔的听雨楼外,星光闪烁,皎洁的月光湿淋淋地沾在脸上,山风拂过,一种畅然无我的感觉令微醉的心充满幻觉。常成打探我既将动笔的小说,我清理了一下思路,把不太成熟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一会嘿嘿冷笑,一会嘘声不已,可能是悬念吸引了他吧,他不停地问我后来的事。我知道是前面我把一个女孩碎尸的悬念扔给了他,他的兴趣不在于如何侦破案件,而在于早点知道谁是凶手。是一个隐蔽得很深的人。我故意卖关子,不说明答案。
我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突然,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我的耳朵捕捉到一种细微的差异,仿佛风过后的鸣叫声,里面又夹杂了走路时鞋底磨擦地面的声音。我的眼睛眯缝着,瞬间大睁,周围没有人,到处是黑乎乎的影影绰绰和亦真亦幻的影像。那个凶手来自于地狱。我回答常成的声音非常空虚,就在我迟疑间,一个由远及近的模糊身影变戏法似地突然呈现在我们眼前,要不是常成的一声断喝,我几乎被自己的幻想吓得说不出话来了。谁呀?那边那个人?
是我。那声音有些冷硬,随即我看到一个清晰的面孔。我是306的客人。那个大男孩说话的同时,晃了晃手中袖珍的手电筒。没事干,瞎转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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