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17章


六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孟雨现在的身份也已经被锁定,跟帖中还出现了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的简介,以及孟雨的工作照和简历,貌似是从公司哪份商业计划书的团队资料中摘录的。看来,帕罗药业内部也不缺热心的网友。
    虽然所有这些帖子都跟随在凶手的两千六百零四楼后面,或者说,因为凶手把“任锦然”的名字写在这里,引来了后面的帖子,可就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帖子本身的古怪之处。苏亚不是死了吗,于是大家对于这个“苏亚”也就不当一回事情了。
    不是血案主角,谁会来关注你呢?
    我每个凌晨伏在电脑屏幕前,像一个统辖大地的上帝,敬业地监察着论坛里路过、离开、醒着与睡去的人类们,等待凶手的再度出现。只有沉入虚幻的网络世界,我才会感觉如此良好,短暂地,忘记自己是一只无能为力的虫子。
    这一项值班监视的任务对我来说并不费力。因为我习惯在夜半醒来,一次、两次、三次,间隔或长或短的时间。不知道别的“败犬女”与预备役“败犬女”是否也如此,忽然在梦中一愣神,意识到自己正在熟睡,心中一阵不安,头脑登时就清醒了,睁开眼睛,一片黑寂,渐渐分辨卧室里的家具、窗棂,谛听一切是否安宁如常,翻身,感觉自己是否还睡在床的中间,手和脚是否摆得舒服,被子是否踢掉了。然后蒙上被子继续熟睡,或者起来上一会儿网,累了随时再倒头大睡,进入梦里,几个小时以后再次醒来,周而复始,直到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窗口已经泛出微光。这一次如果再闭上眼,一定能安心地睡到下午。
    这种在熟睡和清醒之间跨来跨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扮演两个角色,在黑夜里,一个醒着的我在照看另一个安心睡去的我。有伴侣在枕畔的,他们的睡眠应该不一样吧。
    六月二十二日之前,我搜遍论坛,“苏亚”这个ID没有再发别的帖。这让我感到极度失望。
    我觉得我简直是在期待又一桩血案的发生。我已经听见了凶手内心的呐喊声,我想听清那是什么。我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我虽然不是W,但是凶手想要表达的内容一定与我有关。他似乎正在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注意到他的存在,就像我一直努力在乎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我像一个瘾君子盼不到烈药一般,不仅是寂寞与无趣,简直是一种眼睁睁被活埋的煎熬。我想我可能已经变态了,不恋爱是死不了的,可是我确实需要些什么让我活过来,至少偶尔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比尔改变了他的习惯,这些日子,他忽然不隐身了。深夜十一点、凌晨一点、三点、四点,无论我什么时候登录MSN,他必定亮着“有空”的绿灯孤零零地停在队列里。
    “喂,老鸵鸟,你从来不睡觉的吗?”我问。
    “人老了,失眠嘛。”
    有时候他回:“你监视凶手,我监视你。”
    有时候他劝我:“没见过你这么狂热的,会把你的小身子弄坏的。”
    有时候我震了好几次,他才答复。我怀疑他是开着电脑睡的,为了陪我吗?
    我口干舌燥,做梦都梦见最终解开谜底的场景。我站在凶手对面,得意地阐述我洋洋洒洒的推理。凶手居然在笑,他说:“你终于知道了!”他的脸是一个论坛通用的头像。
    没有凶手,论坛也并不风平浪静,网友们人肉搜索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并不满足于只找出了孟雨。六月十九日上午十点十六分,孟玉珍的资料也被搜索到了。女,离异,现年六十七岁,铁道医院退休职工,原五官科副主任医师。六月十九日深夜十一点三十八分,论坛上居然出现了孟玉珍的照片。
    孟玉珍看上去出奇的年轻,至少姿态如此。她戴着一顶粉红色的镂空遮阳帽,故意戴得有点斜,帽檐的花纹投在她的半张脸上。身材瘦小得像个孩子,圆脸,大眼睛,她是瞪大眼睛在笑,如果不是下巴和脖颈上累累的褶皱,她看上去甚至比身边的何樱还要年轻。
    何樱站在她的右侧,显得高大臃肿,短发夹在耳朵后面,阳光照在她平整的额头和丰满的脸颊上,没有帽子的遮挡,脸看上去也比孟玉珍足足大了一倍。她眯缝着眼睛,这让她看上去笑得有点勉强,左侧小半边身体被孟玉珍的右臂遮着,初看是她挽着孟玉珍的样子,手指却没有从手肘里露出来,可以想象,只是为了配合正面的默契,她把手空悬在背后。
    何樱的右手则亲昵地拢着一个小男孩的肩头,男孩精灵古怪地站在两个女人之间,面向镜头,歪着肩,半个脑袋钻在何樱的手肘里。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座石桥的桥头,阳光均净,身后是河道蜿蜒的江南水乡,也许是周庄、乌镇什么的。这显然是一次家庭短途出游,照片的拍摄者应该是孟雨。
    二
    六月二十一日周一,早晨九点零五分,何樱破例迟到。她小步走进一九〇六,跟我胡乱打了个招呼,把手袋抛在桌上,在办公室里空绕了一圈,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似乎连她自己也忘记了。然后她空着手坐下,手先是支着下巴,少顷,移到额头。
    “何樱姐,你喝茶吗?”我笨手笨脚地在她杯子里泡茶,以前都是她给我泡。她抬头对我笑笑,我看见她的脸有些肿,眼皮也肿着。
    “游游,”她的声音有点飘,“你成天弄电脑,你懂不懂怎么把别人的帖子删掉啊?”
    原来这些天,何樱已经看见了那些人肉搜索的帖子。抨击孟雨是个负心汉的,何樱倒不介意,她打开页面给孟雨看,孟雨也一笑了之。至于指责孟玉珍的种种恶劣言辞,那更不是何樱操心的范畴。直到周日中午,她在网上发现了孟玉珍与她的合影。
    “这张照片一直在我的相机里,怎么会跑到网上去了呢?”她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
    我开解她说:“何樱姐,你的照片被人看见也没关系啊,反正再怎么编排,都轮不到你做反面人物的。”
    何樱又努力地对我笑笑。她习惯了照顾人,难得倒过来被安慰,这个好人居然满脸抱歉。“我倒是不怕别人看见我……”她斟酌着要不要对我说,终于不好意思在我关切的目光下保留秘密,“我就是怕‘她’不巧看见这个帖子。照片在我这儿,‘她’一定会以为是我把照片发到网上去的。”
    她埋头发了一条短信,少顷,手机响了。她抓着手机起身走出一九〇六,我听到她的走廊里短暂的脚步声,然后是另一扇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绿茶还浮在水面上。顶头上司离开,今天的工作还未布置。窗外细雨不断地下,打湿了紫铜窗棂,在玻璃上蜿蜒出迷幻的光影。老房子里回荡着一种潮湿的檀木香气,走廊清静,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寂静的雨声,与高拱的石顶、镂花的铜饰与墙垣的线条分外和谐。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短暂地,感觉到放松和欢喜。
    说实话,我非常喜欢这栋办公楼,这也是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屋顶高,门窗的开幅大,只有坐在这样的办公室里,我才不觉得心慌气短。
    我的幽闭恐惧症是从二〇〇五年开始的。从那时候起,坐在原来那家律师事务所的隔断里,我总是手脚冰凉,周身冷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半天下来头昏眼花,肌肉酸痛,就像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其实那家事务所算得上气派,陆家嘴的甲级写字楼,租了半个楼面,案源丰富,几位合伙人都对我赞许有加,可惜我无福消受。
    最可怕的还是乘电梯。走进电梯,发现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赶紧按开门键,两扇门已经慢慢合上,灯灭了,冰冷的墙壁从四周向我靠近,我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忽然间就失去了知觉,浑然不知自己是怎样被送往医院的。出院之后,我就不得不每天走安全梯上下班,事务所在二十五楼,几周下来腿粗如象,体力透支。
    帕罗药业的法务部虽然在十九楼,但是这栋可爱的老房子有一台观光电梯。厢体的前后两面都是紫铜栏杆,盘旋成蜿蜒的花纹,有专家说这是巴洛克风格的线条,我却觉得这有如美丽的藤蔓。站在电梯里缓慢上行或下行,阳光透过“藤蔓”照进来,有如穿越在奇妙的丛林之间,一面是衡山路的楼房树海,一面是每个楼层的门庭前台,不断下降或上升着。
    第一次面试,乘上这台电梯,我就认定它是为我的怪癖量身定做的,这注定了我必须死心塌地地接受聘用通知,成为这幢大楼的员工。
    除了这台观光梯,主楼还有另外三台电梯。两台是普通客梯,就在观光梯的一个平面,一左一右,厢体已经完全换成金属的,速度比这台老电梯可快多了。还有一台是货梯,在主楼的另一侧,换得更早。观光梯是华行大厦的一大特色,每次整修都被尽力保留,据说它原来用的还是紫铜手闸,后来实在不管用了,才换成了面板,其他还是原状。
    所以这台观光梯走得最慢,慢得不是一点。几乎所有员工都不会选择乘这一台,而是按下左边或右边的电梯键,痛快上下。按中间那个键的,只有我,还有何樱姐。她对栏杆的花纹有一番跟我相似的评价,她说每次身在电梯里,被切割成美丽形状的阳光连绵滑过,感觉就像下了一场“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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