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31章


    也许我该问问他,“爱得康”的效果究竟怎么样,是不是真的跟描述中一样?
    “我没有吃过那些药,一颗都没有。”他说。
    这谎话糟透了,我想,谁信。
    形单影只的两年里,徐晨一直在回想亡妻曾经说过些什么,他忍不住要这么做,几乎像是一种强迫症。三十一年婚姻生活的声音纷至沓来,让他觉得如同站在一个蜂窝边,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他对妻子的好奇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她难道不是他生活中最大的累赘吗?比盲肠更多余,比门口的废纸篓更可厌。为什么她烟消云散以后,他竟然感觉如此的空虚、不安和惊惶?
    一天夜里,他给自己推了一针氯硝西泮,然后深呼吸,等待睡眠的黑暗暂时将他覆盖。就在大脑沉入麻木的前一刻,猛然间,他经历了一个极其清明的瞬间,他终于听清了妻子说过的一句话,她对他说了不下几十遍的一句话。
    “没有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她生气的时候总会这么说,在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手,晚饭的桌子刚刚收拾干净。
    “没有你,我难道就饿死了?”他促狭地加上一串冷笑,“没有你,我一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然后他又把脑袋埋到报纸里,假装这个黄脸婆已经原地蒸发,任她自己去生气。
    在被镇静剂拽入死寂前的一刹那,他惊慌地发现,她是对的,或者说她已经做到了。他一直以为她是寄生在他生活中的一只可怜虫,如今始知,他才是她的奴隶,多年来匍匐在她的膝盖边乞讨恩宠而不自知。虽然他还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谁。
    如果要做一个比喻,他会把她比成当前市场上比比皆是的普通药片。失去她,于他而言尚且是一场灭顶之灾。那么如果失去一个深爱的女人呢?
    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当他拈着一枚莲红色的药丸凑近唇边,渴望着即将到来的巨大幸福时,猛然间,他被一种假想的恐惧击中,四肢冰凝。正如他历经美女无数,却从不敢恋爱,他害怕失控的感觉,他更害怕那种无可替代的依赖,这将让他时刻生活在患得患失的忧虑中。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蹒跚着绕过办公桌,来到整排的铁皮文件柜前,打开其中的一扇门,从堆起的文件后面摸出了两个瓶子。茶色玻璃的大号广口瓶。
    “都在这里了,每瓶八百四十颗药丸,一颗都没有少,不信你点点。”他把瓶子塞进我的手里,看到我不甚信赖的神态,又补了一句,“也没有掺安慰剂,不信你还可以尝尝。”
    随后他与我擦身而过,背对着我挥了挥手:“你还是快点把它们拿走吧,搁在我办公室里,我每分钟都在想要不要吃掉它们,心神不宁的。”
    我几乎已经开始相信他了,甚至出于同情开始替他打算,如何能不告发他,又能说服卢天岚另外找一家医院做实验。就在打算离开他的办公室前,我站起来整理挎包,两个大药瓶不能抱在手里,挎包里又塞不下,他在房间里四处搜寻,打算帮我从哪个角落里找出一个袋子。我把药瓶暂时搁在他办公桌上,站在那边等。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电脑屏幕,股票的窗口打开着,还有一个窗口最小化,缩在屏幕下方的边栏里,显示文字为:“就是想让你……”我捉起鼠标飞快地点开那个窗口,正是我熟悉的论坛,页面停留在花语的帖子上,第七十四楼在屏幕三分之二以上的最显眼处:W,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我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响。徐晨正蹲在窗边的箱子边,从里面挖出一个礼品袋,现在他站起身,扭转头,眼睛血红地看着我,面颊微微抽动着。
    
    第10章
    
    一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天,王小山打电话给我。
    他通报了最新的调查所得,五月十五日傍晚和六月一日的夜晚,苏亚、任锦然,这两个死者可能的遇害时间里,何樱都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据。
    孟玉珍的日记里记载着,五月十五日下午五点五十二分,何樱已经外出归来,走进了小区的住宅楼。六点零五分,何樱、孟雨和儿子一家三口前往哈尼美食广场的豆捞坊。小雨把吃火锅当游戏玩,弄了一身一脸的调料、粉丝和汤水。何樱好几次带他往返卫生间擦洗,忙得自己都没怎么吃,直到七点四十五分才结束,埋单,三个人走回小区时已将近八点。
    豆捞坊的灯光足够暗,几个座位区域间有门窗相隔,孟玉珍远远跟随他们走进餐厅,继而让领位小姐安排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单人座,边吃边观察他们,等到他们埋单,她才抢先乘电梯从四楼下来,隐藏在美食广场大楼的阴影中。
    没错,孟玉珍在跟踪她的儿媳,这种情况看来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孟玉珍写日记的习惯是从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开始的,监视的习惯应该开始得更早,因为日记一开头就表现出对何樱出行位置的极度熟悉。
    据我推测,二〇〇六年九月,何樱产假结束,自作主张把小雨送去贵族幼儿园全托。不久以后,九月末还是十月初,孟玉珍自觉无趣,搬离了孟雨和何樱的公寓。从这个时候起,足足有六个月,何樱和小雨没有去过孟玉珍的住处。估计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孟玉珍陆续有了跟踪和写日记的癖好,跟踪可能开始于十月。她搬走了,不过她更执拗地认为,他们的生活应该是属于她的。
    六月一日,孟雨生日,也就是任锦然约他在星巴克见面的那天。下午四点三十三分,何樱提早下班,从华行大厦里走出来。孟玉珍本来以为,她要在街心公园里多等一会儿的,没想到结婚七年了,媳妇还是为儿子保持着这个习惯。她紧步跟上。何樱坐地铁从衡山路到徐家汇站,步行拐到南丹路,五点不到就已经抵达了菜市场。
    五点十二分,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从猪肉柜台果断地移步到了水产区域。不幸的是,几分钟之后,她站在那一排硕大的塑料水盆前,跟老板娘拌起嘴来,原因可能是老板娘对后面一个顾客要两斤籽虾的大生意比较殷勤,跳过了她,还在舀虾的时候,大大咧咧地把水溅到了她的皮鞋上。她又气呼呼地回到猪肉柜台,称了一对猪手。五点四十二分,她就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的荤素各种,回到了小区门口。
    六点三十分,孟雨也走进了住宅楼,非常准时。孟玉珍在他们小区对面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酥皮蛤蜊汤,意大利肉酱面,外加一份提拉米苏。她要了一盏可以续杯的柠檬红茶,在对门足足坐到九点的钟敲过才离开。他们谁都没有再出来。本来她是想看看,这对小夫妻在吃完生日餐以后,还会不会出门搞什么余兴节目。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实在太寂寞了,泡意大利餐馆,总好过一个人坐死在客厅沙发上,对着不断变脸的电视机。
    孟玉珍的日记本是在她独居的公寓找到的,粉红色人造革面的三十二开厚本子,已经记了七本,看来她着实有很多话想说。在第七本的二分之一处,六月十八日的日记里,孟玉珍这么写道:究竟是选对了,还是选错了?最近这几年,我一直不断地问自己。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很毒,何樱果然是一百分的贤妻良母。扪心自问,就算换了我,全力以赴也未必做得比她好。况且我年纪大了,精力已经远远不如以前。我原本只是想,找个能干一点的女人来照顾儿子,照顾我,结果是她偷走了我的位置。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最好的人生状态不是被别人照顾,而是被别人需要。因为被需要的人一定比被照顾的人显得重要,有发言权,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我和雨儿在一起相依为命的这么多年,辛苦归辛苦,他依赖我,我很开心。
    也许我当初没有赶走任锦然,反倒好。我还记得她穿一身漆黑,看着就晦气,人又长得太漂亮,神态太妖冶,一点不像将来甘心跟柴米油盐打交道的人。可是,如果当初我由着孟雨跟任锦然结婚呢?没准新婚燕尔,孟雨就央求我回去给他做饭了,没准他们有了孩子以后,家里鸡飞狗跳,少不了又要央求我帮忙。也许只有在这种状况底下,孟雨才会时时想到他这个妈,想到我带大他有多不易,想到一辈子对我感恩戴德。
    再翻过去几页,后面就全是空白了。
    六月十九日上午十点十六分,人肉搜索找到了孟玉珍的资料,她与何樱、小雨的合影被贴在论坛上。她是两天后才从邻居的议论中知道的。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点二十八分,孟玉珍穿着深紫红色的中袖连衣裙,挎着黑色漆皮手袋,出现在华行大厦十九楼,向卢天岚投诉儿媳毁坏她名誉的恶行。三十六分钟以后,她在六楼被观光电梯夹住,随着厢体在电梯井里划了一道鱼跃的弧线,心脏病发,毙命在地下室,电梯最后停靠的地方。
    由于她平时的日记大多记载的都是何樱的日程,所以那天的日记,就成了她在人世间最后的独白。如果不是这篇,光翻阅其他的日记,恐怕人们不免要将这些粉红色的本子误认为是何樱的日记呢。
    何樱还不知道孟玉珍对她的至高评价吧。这个被何樱视作幸福破坏者的女人,是她不懈地记录她的每一寸生活与细节,比她的丈夫注视她的时间更久,比我这个同事更了解她每天的日程,比论坛上瓢泼大雨般的点击率读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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