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相望久

“我的公主，我等您已久。”
    这是商卡蜜见到那个女子，听到的第一句话。
    在几天前。
    柳絮言说，这个女子是她的亲戚。五六岁的时候疯言疯语，讲自己的上一辈子的事。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她是小孩子，没当回事。后来发现她对唐朝末年的描述很正确。不仅如此，在那个只认识几个汉字的年纪里，她还会用唐朝的文字写文章，做出来的七言诗还挺讲究平仄押韵的。
    “你相信前生今世吗？”柳絮言问。
    商卡蜜摇头，她是无宗教信仰者，是坚信无神论的人。
    人就一辈子，就算有前生今世，不记得了的话，还不是和没有一样。
    但是面前的这个女子，却说：“我等您很久了。还以为，这一世，见不到您了。”
    商卡蜜哆嗦了一下，觉得这女的脑子有问题。
    这个农场是这位女子的家，这女子的丈夫是土生土长的阿根廷人。在柳絮言的劝诱下，商卡蜜才来到这里。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商卡蜜挥挥手，想尽快远离这女子。
    女子却挡在她面前，说：“上辈子，我叫玲珑，是您的贴身丫鬟。”
    商卡蜜面露尴尬，笑着说：“这……上辈子的事，不是我想记住，就记得住的。”
    女子：“原来你和他们一样，都只记得这辈子的事。”
    商卡蜜看着女子，想悄声离开，却被女子再次拉住：“我知道这样是唐突了。但是，我很想问您一个问题。问完之后，您还有兴趣的话，玲珑可以为您讲述上辈子的故事。”
    “问吧。”商卡蜜觉得，要是不让她问，肯定没完没了。
    女子吸了一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说：“您有没有，在西方，遇到一个有着紫色眼睛的男子？”
    商卡蜜睁大了眼睛。
    女子看到商卡蜜的神情，知道自己可以继续问下去了，于是又提了第二个问题。
    “你们是不是相爱了？”
    商卡蜜的眼神暗淡了下去，说：“相爱……到不至于。”
    “请您回去，请您一定要和他和好，玲珑求您了。”
    “这……”
    此时此刻，她在巴黎。
    今天是他的生日。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想着，她还从未给他送过礼物。
    她只是想祝他生日快乐。
    可是，他没在家里。
    她去问管家：“埃里克还在公司吗？”
    管家回答：“没有。”
    “那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商卡蜜又问。
    管家面露尴尬，“这个……”
    “我知道了，”商卡蜜摆摆手，说，“谢谢你。”
    我的公主，让我给你讲述，曾经的故事。让我告诉你，前世的故事。
    那是盛世唐朝之后的战火连天。您是亡国的公主。
    公主，我们要逃离这里。
    公主，我们要沿着丝绸之路，往西走，逃到另一个世界。
    去佛教的天竺吗？
    现在的人，称那时的天竺为印度。
    不，公主，不去天竺，去我的国度。
    你来自哪里？
    我来自大秦。
    大秦，是唐朝人对罗马帝国的称呼。
    大秦在哪里？
    在比天竺还要远的地方。
    比波斯还要远吗？
    是的，比波斯还要远。
    公主，带着您离开中土大唐的，是来自大秦的使者。
    使者有着棕色土壤一般的发色。
    我们扔下马车，骑上骆驼。我们向着大秦的方向前行，逃离神都洛阳，告别长安。西方，太阳落山的方向。那里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
    公主，大唐的公主，在我们大秦，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请务必跟我学习。
    公主，大唐的公主，前方什么都没有，那是海市蜃楼。
    使者，我听说过海市蜃楼。可前方的景象，那么真实，那一定是存在的，请与我一同前去。
    公主，那是虚无，那里什么都没有，如果你执意前去，怕是用一辈子的时间也到不了。
    是吗？可是它看起来那么真实。
    公主，我让骆驼停下来，请您下来休息，喝些水。
    公主，请忍受这漫漫长夜，大唐亡了，我们无所依靠。
    公主，公主，请您醒来，我们马上就要走出沙漠了。
    公主，公主，来自大唐的公主，你还不能死。公主，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公主，你是否懂得我们这里的语言？
    最后那个声音传入公主的耳朵。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公主只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真好听啊，若是说我们大唐的语言，一定更好听。
    大唐。生我养我的大唐啊，您带来的盛世，就这样毁于一旦了吗？
    大唐！我的大唐，我是您的女儿，您亡了，女儿要逃往何方？
    公主睁开了双眼，还没看到那人的长相，就再度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公主，公主，不要害怕。我是伯爵，我可以保护你。
    你……你是谁？
    谢天谢地，我本来还担心你不通语言。
    你是谁？
    你是谁？为何有着太阳光芒的头发？
    你是谁？为何有着紫色丝绸一般的双眼？
    你是谁？为何有着如雪一般的肤色？
    公主，我的公主，请不要害怕，我是这里的伯爵，我可以保护你。
    其他的人呢？玲珑？！玲珑在哪里？！
    公主，玲珑在这。
    有人推开门，玲珑跑进来。那门很高，像巨大的石头。
    玲珑，你为何穿得如此奇怪。
    公主，这是这里的服饰，我的衣服早已破烂。
    这里的建筑为何如此怪异？
    这里是另一个国度，比西域还要远的地方，与我们大唐毫无相似之处。
    使者呢？
    使者去见他的王了。
    公主，我的公主。
    那个紫瞳伯爵再一次开口。
    我的公主，这里不宜久留。
    为何？
    他们不会收留血统不明的奇怪女子。
    那我……
    公主，等你身体恢复了，请同我一起，前往北方。
    北方？北方有什么？
    那里有闪烁着光芒的雪山，有连绵不绝的树林，有一望无垠的草原，有湖水，有满是鲜花的房屋。
    公主，你留在这里，使者是帮不了你的，他没有高高的地位，他没有倾轧一方的权势。
    你有吗？
    公主，我有。
    伯爵，伯爵是北方那位王和他的情人的孩子。
    那他是皇子？公主问。
    不，玲珑摇头，这里的制度和我们那里不一样，他不是。他只是臣子。
    公主，我的公主，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往？
    公主，大唐已亡，你昔日的地位也亡。请同我一起离开，我可以给你一辈子的安宁。
    紫瞳伯爵伸出手。
    公主，我把选择留给你。
    东方公主把她的手，放在了紫瞳伯爵的掌心里。
    带我离开吧。
    离开。商卡蜜觉得，她是该离开了。
    她打开手中的盒子，盒子里是一件白玉。那白玉是她悉心挑选，上好的羊脂级，价格不菲。以前她总想买一个这个级别的镯子，可是太贵了，她还要留着钱，去法国留学。现在，她有了一些积蓄，想着，这是送给他的。于是立刻买了下来，定做了这样一件物品。
    想要，亲手交给他。
    想要，亲口祝福他的生日。
    想要，亲自给他讲一讲，那个“上辈子”的故事，虽然，她并不相信。可是，她还是想讲给他听。
    想讲给他有趣的故事。
    想问一问他是否喜欢。
    想告诉他，是她任性了。
    想对他说，她很想念他。
    那个故事还在继续。
    公主，你是否会骑马？
    公主摇摇头。
    那么，请你来到我这匹马上。
    公主，请抱紧我，请保持平衡，请注意安全。
    公主坐在马上，前往北方。
    商卡蜜站起来，埃里克今天晚上没有回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她坐在这里，一整夜，没有闭上双眼，没有休息。
    她不敢闭上眼睛，她怕她会梦见紫瞳伯爵。
    公主在路上又病倒了。
    公主，我的公主，请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公主，你醒了吗？你往前看，那是湖泊。
    公主，现在，我们要乘船，前往湖泊的对面。
    紫瞳伯爵把公主抱到船上。
    公主，你真轻啊。
    伯爵大人，公主自从离开我们大唐之后，茶不思饭不想。
    公主，我的公主，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伯爵。
    公主，你一定要吃东西，不然你的身子……
    公主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们现在是在船上吗，伯爵？
    是的，公主。
    为何如此平稳？
    这湖水一直这么平稳。公主。
    要是天下也这么平稳就好了。
    公主，我的公主。
    我们在船上要多久，伯爵？
    三天，我的公主。
    这么久？
    是的，公主。
    我想出去看一看，可以吗？
    可是，你的身体……
    我只想看一看这湖，我喜欢水，可以吗？
    伯爵，可以吗？
    紫瞳伯爵看着面前虚弱的公主，为她披上斗篷，带着她，走出船舱。
    这湖面一望无垠。
    是的，公主。
    你们这里的人好奇怪啊。
    伯爵笑了，哪里奇怪了？
    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颜色的头发，你是太阳的孩子吗？
    不，我不是。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的颜色。
    那眼睛呢？也有很多人有你这样的紫色眼睛吗？
    不，在我见过的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
    这样独一无二的眼睛，真漂亮啊。
    多谢公主的夸奖。
    我早已不是公主了。
    大唐的江山，已四分五裂。
    这个天下，再一次，改朝换代。
    公主，我的公主。你的身子虚弱，我们进去吧。
    好。
    公主，我来扶着你。
    商卡蜜走出房间，想了想，又退了进去。
    她拿出一张信用卡，是埃里克给她的那张。
    她把信用卡放在桌子上。桌子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她关上了门。
    吃过早餐，她看到了管家。
    她问管家：“我想问一下，关于埃里克的事情。”
    管家说，他从奥兹尔先生八岁时，就开始照顾埃里克了。
    公主，我的公主，我们即将靠岸。
    到了吗？
    不，还有很远的一段路程。
    接下来要怎么走？
    穿过这片竹林，踏过草原，再坐船。
    还有湖泊？
    是的。还有。
    公主，我的公主，你的房子，就在下一个湖泊旁。
    玲珑，玲珑，你为何要哭泣？
    公主，我们的大唐，离我们原来越远了。
    玲珑，你错了。
    玲珑不知错在何处。
    我们的大唐，已经死了。咳……咳咳……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玲珑，玲珑，你为何哭泣？
    伯爵，公主病了。
    比前几次还严重？
    比前几次还严重。
    公主，我的公主。你睡下了吗？
    没有，伯爵。
    我是否可以进来。
    可以。
    公主，我的公主。你的身子，比玫瑰的花瓣还要娇弱。
    伯爵，你对我这么好，我怕是日后消受不起了。
    公主，别这么说。
    公主，我的公主，给我讲一讲，你们东方的世界吧。
    你想听什么？
    我们东西方的不同。
    不同之处……有了，这几日吃饭的时候，我总是不习惯，在我们大唐，用膳的时候，会用一种叫筷子的东西来夹菜。
    长得什么样？
    公主伸出手来，笔画着，说，是木头做的，细细长长的两根木头，夹在指间。
    翌日。
    公主，我的公主。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公主走出来。
    伯爵拿出一堆，细细长长的东西，削减得整整齐齐。
    公主，这像不像你的筷子。
    像，不，不是像。这就是我们那里的筷子。玲珑，你也来看看。
    玲珑，玲珑，你为何哭泣？
    公主，我看到这些筷子，就想起了我们的大唐。
    伯爵说，公主，我们吃早餐吧。我还想向你讨教一下，如何使用这两个木棍？
    公主拿了一双筷子，对伯爵说，要这样。
    这样？
    对。
    然后呢？
    这样，夹起饭菜来。
    这……你是怎么夹起来的。
    玲珑插嘴进来，说，就这样夹起来了，你怎么这么笨！
    玲珑！公主喝声。
    这样用。公主一边说，一边手把手地教。
    最后，伯爵放下筷子，说，好难，好不如用手来得方便。
    用手？多野蛮啊。
    玲珑闭嘴。公主再次喝声。
    伯爵也不介意，笑着说，确实挺野蛮的。
    公主，我的公主，你近来气色好多了。想来心情也十分愉快吧。
    是的，伯爵。
    公主，这湖泊的对面，就是我给你安排的房子。
    房子是什么样子的？是像你们西方那样，用石头建造的吗？
    不，不是石头。是用木头建造的。
    和大唐那样？
    我不知道大唐的房子是什么样子，应该有所不同。毕竟建造房屋的人也没去过遥远的东方。
    是一座，什么样子的房子？
    是一座春天鲜花环绕，夏季绿树成荫，秋来落叶覆盖，冬降银装素裹的房子。
    听起来很美。
    是的，很美。可是与你比起来，就逊色多了。
    你又打趣了。
    不，是真的。遥远的东方，都是你这样，长得美丽又神秘，身穿绫罗绸缎的女子吗？
    是的吧。
    你的簪子真美，我一直想问你，是否可以取下来，容我观赏一番？
    可以。
    公主取下她的簪子。簪子下的玉石珠宝流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声音像山谷里的淙淙泉水。
    公主的长发散落下来。
    伯爵拿着簪子，眼睛却看向公主。
    公主，你的头发，黑色，披在身上，落满一地。真美。
    公主，我的公主。你是否结婚。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曾有过婚约，但那人早已战死沙场。
    你爱那个人吗？
    不。
    不爱？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那个人。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我的公主。
    不，我不知道。
    公主抬起头来，看向伯爵，问，什么是爱？
    爱？你和那个人在一起，非常快乐。并且，你想天天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么，你就爱他。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
    公主，我的公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吗？
    什么？
    你想天天和我在一起吗？
    公主睁大了眼睛。
    公主，我的公主，你的脸比你那红唇还要红。
    公主，我的公主，我们已到达房屋。不知你对这里满意否。
    就像伯爵所言，确实是个美好的地方。
    伯爵听到公主的话，笑了。
    公主，现在是春天，这里百花盛开，只有你居住，才最合适。
    公主，我的公主，你是否尝试过……
    伯爵的话没有说完。公主转身看向伯爵。
    紫瞳伯爵吻了东方公主的唇。
    公主吓了一跳。猛地推开伯爵。
    公主，你为何如此害怕？
    我……我不知道。
    公主，我的公主。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公主，我的公主。请让我抱抱你。
    公主，我的公主。请让我拥你入眠。
    商卡蜜在出租车上，她对司机说，她要去戴高乐机场。
    管家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有三个地方，对奥兹尔先生来说，非常重要。
    第一个地方，是这里，在巴黎的私人住址。如果奥兹尔先生带着一位女子来到这里，那么说明，这位女子对奥兹尔先生有用处，利益上的，感情上的，或者别的一些用处。
    在这一个地方，商卡蜜不是第一位也不是唯一一位在这里居住的女子。
    商卡蜜点点头，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第二个地方，是瑞士，是奥兹尔先生带商卡蜜去过的瑞士。
    如果奥兹尔先生带着一位女子去瑞士，那么说明，奥兹尔先生对这位女子充满爱意。奥兹尔先生爱这位女子。
    这个地方，商卡蜜是第一位也是目前为止的唯一一位。
    “第三个地方呢？”商卡蜜问。
    她想，这第三个地方，一定特别重要。
    “第三个地方，是瑞典。”
    如果奥兹尔先生带着一位女子去瑞典，那么说明，奥兹尔先生是真心实意地想和这位女子结婚。
    这样的女子，从未出现过。
    “谢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商卡蜜再次感谢。
    商卡蜜拉着行李箱，对管家说：“有件事情，想劳烦你。”
    “夫人请讲。”
    商卡蜜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管家。管家接住。
    “请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埃里克。
    “没有什么需要转告的话语吗？”
    商卡蜜想了想，说：“就说，祝你生日快乐吧。”
    “好的。”
    “谢谢。”
    “不客气。”
    商卡蜜再一次，离开巴黎。
    在故事里。
    伯爵离开公主的时候，秋天刚刚来临。
    你要去那里？
    要去邻国。
    战争吗？
    不，没有战火。是外交。
    会很久吗？
    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
    这么久。
    我会尽快回来的，公主。
    我早已不是公主了，叫我的名字吧。
    你的名字？
    是的。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蜜。
    蜜。
    对，就是这样读。
    蜜，我的蜜。我很快就会回来。
    玲珑，玲珑，你为何流泪？
    伯爵，伯爵，您终于回来了。
    玲珑，玲珑，你为何伤心？
    伯爵，伯爵，公主病重，吐血。时日不多了。
    公主，我的公主。
    伯爵走进房间。
    我不是说了……咳……叫……咳咳……我的名字。
    蜜。
    你回来了，真……咳咳咳……好，这里的冬天才……咳咳……刚刚开始。
    蜜。
    听说这里会下很大很大的……咳……雪，好期待啊。
    蜜。
    为何只叫我的名字，却……咳咳……不言其他？
    蜜，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蜜。
    伯爵抱起了他的东方公主。
    公主剧烈咳嗽了一阵之后，说话顺畅了许多。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们还会相逢吗？还会相识吗？
    会的。伯爵握住她纤细的手。
    那我们一定变了模样了吧。东方的公主笑了。
    或许吧。伯爵也微笑。
    东方公主，伸出另一只手，拭去紫瞳伯爵的泪水，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的眼泪会变成珠宝呢？
    伯爵回应，它们或许变成了你。
    东方公主笑了，问，如果下辈子，我们变了模样，我要如何认出你。
    伯爵想了想，说，如果下辈子，我们变了模样，你就去找一个金头发紫眼睛的人，一定是我。
    好。
    我们一定还会相遇的。
    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好。
    叫我的名字吧。
    蜜——
    东方公主闭上了双眸。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紫瞳伯爵抱着沉睡的公主。公主的长发将他们二人缠绕在一起。
    公主，我的公主。
    女孩，亲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