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待花衣归

4 梦里不知身是客


杜锦年走后,沐花衣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
    她依旧没有朋友,也变得没那么爱问问题了,上自习课的时候总是独自沉默的看书,下课了又会呆呆地盯着窗外。
    窗外的那棵桃树开花了,绿色的叶点缀着淡粉色的花。四季的轮转在人的生命中悄悄进行。
    春的嫩叶,
    夏的繁枝,
    秋的果实,
    还有冬天萦绕天地的鹅毛雪。
    “怪人”,同桌摇摇头,说了一句。
    是一个矮个头的男生,戴着一个大框眼镜,理科超级好,唯独语文和英语一塌糊涂。
    “木头,你要尊重我的生活方式”,沐花衣回过头来轻轻反驳他一句,转而又回过头去看窗外。
    木头,是她给同桌取的外号,这么称呼前她曾询问过他的意愿,他只说了一句随便。
    随便,那就随便好了,她想,转过头去。
    “怪人,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窗外啊”,木头一边写着数学题,一边不解地问她。
    “因为窗外有我向往的东西呀,自由,生命的张力,明媚的阳光,希望”,她答。
    “果然是怪人,越来越怪了”,木头摇摇头,不再理她。
    快下课时,她才要来了木头的数学作业,开始写了起来。
    “你呀你,数学老师又要骂你了”,木头叹息一声,她不在意的笑了笑。
    下课时,数学课代表来收作业本了。他叫于安。
    看起来妥帖、清爽、干净、明媚,仿佛是杜锦年的剪影。
    她呆呆地看了他好久,嘴里念了一句诗,梦里不知身是客。
    是啊,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于今,杜锦年离开已经有两年了,两年,不思量,自难忘。
    在此之前,沐花衣从不知道一个人真的可以那样想念另一个人。也没想到,杜锦年在她生命中是那么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沐花衣”,于安走至她身边时唤了一句她的名字,她愣了半响,回过神来。
    “刚刚去办公室时,语文老师让我叫你过去”,他说。
    她点点头,匆匆赶过去了。
    “真是怪人”,木头摇摇头,又说了一句。
    于安笑笑,又笑笑。是怪人,可是很有才华不是吗。他来到这个班不久就开始注意她了,发现她的性格着实很怪,不过他却很想认识她,因为好奇,更因为她接近满分的语文成绩。
    她从语文老师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上课了。于安想过去搭话,英语老师已经进来了,他只好作罢,等到下了英语课才过去。
    “语文老师找你干嘛?”,他问。
    “征文”,她像是没想到他会来搭话,愣了一会,才扬扬手中的稿纸说。
    “想好怎么写了吗?我也被安排参加,想听一听你的思路”,于安说。
    “不知道”
    “不知道?”于安惊讶地皱了皱眉,转而释然地笑笑,“还真是怪人”,他在心里补了一句。
    周二的时候,沐花衣口袋里的钱神奇消失了,她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于安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问她,“怎么了?”
    “钱丢了,我请假回家拿一趟吧”,她懊恼地说。
    “没关系,先用我的吧”,于安笑着说。
    “不用了”,没等她拒绝,他就把钱塞到了她的手里。
    “真不用”
    “沐花衣同学,请给别人一次帮助你的机会,不要对别人的好意全盘拒绝,要试着接受”,于安说。
    她无语咋舌,终究是收下了这份于她来讲有些沉重的好意。
    下星期她想原数归还时他却不收。
    “沐花衣,送人东西哪有再原数收回的呢,你请我吃一星期的饭好了”,他说。
    她无奈,却也无法。于是果真请他吃了一个星期的饭。
    那时,于安跟她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她偶尔也说说她的,关于阿婆,关于杜锦年,甚至关于偶尔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许乔木。
    “那个叫阿乔的男孩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见过?”,某个下午,吃饭的时候,于安问她。
    “是啊,有时会想,那是不是仅仅只是我年少时做过的一个梦呢,可我脖子上挂着的紫色玻璃球却会真真实实的提醒我,那不是梦”,她笑,温暖而温柔。
    那个下午,于安的话让她突然陷入了对阿乔的回忆里,如今,他长多高了,胖还是瘦,是否还是那样别扭的性格,想到这些,她总是微微一笑,男孩子的模样在她记忆里却模糊了,就像一幅浸了水的墨画,一层一层晕染开来。
    她和于安就这样渐渐熟识了起来,最后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那时候,青春气息暗潮涌动,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严厉禁止,还是有许多人开始恋爱,
    而她,因为与于安走的太近也深处流言之中。
    甚至连木头也忍不住问她,“怪人,你真的和于安…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她笑笑,拍拍木头的头,“怎么可能”。
    “他和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很像,所以感觉他很亲切”,她说。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说木头,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这么八卦了”,她揶揄他。
    那个被她称作木头的男生脸竟然出奇的红了红。
    “怪人”,他又说了她一句,开始做数学题,一向正确的答案却在今天走了样,橡皮在纸上擦了又擦。
    她又转头开始看窗外了,脑袋里想的是于安老跟她提起的白晓兰,那个嗓音伶俐的女孩子,她好像总有着用不完的活力。
    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却害怕被拒绝而不敢明说。
    那时,她还不太懂得喜欢,却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人会变得胆小又胆大,胆小是因为害怕拒绝,胆大是为了喜欢的人敢去做任何事。
    春风十里不如你。
    她笑,却想起很久以前林沧雨说过,这世上就是有种感情要发乎情止于礼。
    她知道,她讲这话时是又想起了她的初恋,那个走进过她生命,却最终选择了别人的男子。
    十五岁,沐花衣的世界里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爸妈离婚了。
    在二十几年的相互折磨后,他们终于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
    林沧雨的旧情人回来了,那个衣锦还乡的中年人在异国他乡经历了失败的婚姻后,突然记起了被遗忘好久的她,于是,这段隔断了二十多年的情感又迅速升温。
    当然,这只是她的理解,至于别人,她不知道。
    她想,这些年来,林沧雨从未恨过他,甚至连埋怨都舍不得,于是她日日夜夜极尽所能的折磨自己。
    “小衣,跟妈妈走吧”,林沧雨说。
    “妈,对不起,我想留下”,她说。
    “不可以,你不可以留下”,林沧雨坚决地说。
    “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我的家,如今,以后,唯一的家”,她也是固执的性格,脾气发的不动声色,却是存在的。
    “沧雨,让她留下吧,她是我女儿,永永远远都是”,一直沉默吸烟的男子突然开口,林沧雨怔了好久。
    “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海深”,林沧雨抚着额头说。
    那晚,林沧雨和沐海深出去了,两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出去吃了饭。
    人都不傻,所以粉饰太平总会做的很完美。
    “海深,无论你信或不信,那时,我真的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不是把你当恩人,而是爱人”,林沧雨打破沉默,“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就像一辆脱轨的列车,我们越走越远,竟成了今天这个结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沐海深释然地笑笑,“那时,一吵架,你总是说我不拿小衣当亲生女儿,怎么会不当呢,只是,我性格粗线条,又是第一次当父亲,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我用肩膀挡住你们大的风雨就好,然后,那些琐碎的成长,我悄悄参与,总有一日来得及,可没想到,转瞬,却来不及了”,他自嘲笑笑。
    “沧雨,小衣想留下来,就让她留下来吧,如果有一天,她想走了,我们也放她走,不过我会一直替她守着一个家,等她累了,她有地方哭,怕了,有地方躲,她就是我的女儿”,沐海深说。
    “海深”,林沧雨哽咽了,平息了好久,她说,“好,我答应你”。
    林沧雨走的时候,沐海深去送他,沐花衣没有去。
    沐海深回来后,她问他,爸,你恨吗?
    沐海深一语未言。
    她说她恨,却没有心痛与可惜。
    “小衣,对不起”。这是林沧雨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往后她也曾对她说很多话,只是她一句都未再听进过。
    其实这世上没有原谅不原谅,恨至深,则成心魔。爱至深,则成诟病。
    没有谁经受的住谁一句对不起,对不起的,不过是自己的心而已。
    十五岁,是沐花衣初中最后一年。
    她记得,妈妈离开后她回校,突然就想找人倾诉。这世上的事,越是装的不在乎,心里越是在乎的要命。
    于是,她发了疯一样的找于安,却听见教室门内有两个嬉笑的声音
    “于安,你真喜欢那个村姑沐花衣吗?”白晓兰伶俐的声音响起
    “切,怎么可能,我看她喜欢我还差不多,别胡思乱想,我只喜欢你”
    我只喜欢你,是于安对白晓兰说的情话,却也是沐花衣记忆中于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那时,躲在门板外的她脑海不断放大于安说这句话的表情,胸口处泛上一阵阵忍不住的恶心。
    于安,于安,于心不安。
    从此,她再也没有理过这个人,即便她写好的征文不知不觉署上了白晓兰的名字,而之前借走它的只有于安一个人,她也懒得找他理论。
    对,懒得。
    她承认,这只是她的自甘堕落自我逃避,太过懦弱与为人不齿
    可十五岁的她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承接伤害,别无他法。
    得知林沧雨的事情后,沐母与沐沧海大吵了一架。
    那么一个骄傲的女人竟然哭了,她哭着朝自己的儿子喊,“我早说过,那个女人不会给你带来幸福,你就是不听我的,我盼了一生,结果就盼到了这么一个结局”
    她失望,心疼,于是一病不起。
    沐花衣得到消息时,奶奶已经病危。
    她请了一周的假,去医院看望她。到了医院却紧张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那个老妇人,是她的奶奶,她却从未得到过她的爱,她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比陌生人更尴尬。
    “您想喝水吗?”
    老妇人面容苍白、憔悴,眉宇间终于没有了她熟悉的疏离冷漠,她看着她,没说话,摇了摇头。
    “那喝鸡汤,或者你想吃水果”,沐花衣紧张地问。
    “小衣”,她叫她小衣,语气温柔,叫的她眼泪都不自觉地想往下掉,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她,她的奶奶。
    “小衣,说实话,我一直不太喜欢你,甚至现在,可怎么办呢,虽然愤恨,不甘,但你毕竟是我的孙女,也是往后长久岁月里唯一一个代替我陪伴我儿子的人,我知道,我撑不住了,我要先走了”,她说,艰难的笑笑,笑得她里难过。
    这个耿直的老太太,临死都不肯骗一骗她,她不知该开心还是失望。
    “奶奶”,沐花衣叫了这么一声,“您都不知道,我多想得到您的喜欢,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可您偏偏不喜欢我,不过还好,上天给了我一个照顾您的机会,我相信,您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
    她这么说,可她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她的喜欢。
    因为,她在她们交心不久便去世了。
    然后是,……,葬礼。
    难以启齿的,属于她真正亲人的葬礼。
    自那天以后,父亲更加沉默了,她不放心,又陪了他一个星期,才去上课。
    她记得,她走那天,父亲对她说的话。
    “小衣,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母亲了,再也没有家了”
    “爸”
    她叫他,欲语泪先流。
    那句“你还有我”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知道,有一天,她也会离开他,这无常的宿命,其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而他们每个人年少时,都像是一只风筝,无论飞多远,总被母亲牵着一根无形的线,但那时,他们会埋怨不自由,等到突然有一天,那根线突然断了,他们在天空中越飞越远,越来越累,却再也找不到家,停不下来时,才知道,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唯有母亲的怀抱。
    是啊,这世上哪一处能抵上母亲的怀抱温暖呢?
    带着温柔的香,明媚的暖,仿佛能把一切伤害拒之门外。
    可他,却永永远远的失去了。
    沐花衣回校那天,同桌木头却不在。
    她没在意,情绪还沉浸在最近发生的一堆事情里,下课时,木头的好兄弟却急匆匆杀来,为木头向她讨公道。
    “沐花衣,阿飞可被你害惨了”,木头的好兄弟怒气冲冲地说。她愣了一下,才想起同桌的名字里有一个飞。
    “被我…害惨了?”,她问。
    那时,她才知道,那个一向表现的文文弱弱的小男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于安盗用她文章的事情,竟出手打了人。
    “谢谢”,木头回来那天,她对他说。
    “不用谢,我就是看不惯他丫欺负人”,木头学她无所谓的样子,笑说。
    她也笑,转头看外面时,竟发现窗外那棵桃花树如今已繁花似锦。
    在初中最后的一年里,她的成绩开始飘忽不定,班主任几次找她谈话。
    “花衣,我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你知道吗,你知道乒乓球中的擦边球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那个年过四十的男人用手用力的敲打办公桌,手都开始泛红,那红刺痛她的双眼,她却无力挣扎。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办公室里,她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除此之外,却无话可说。
    她的成绩还是没有好起来,也许是心里埋藏的事情太多,那些边边角角构连成一道结实的网把她的心勒的鲜血淋淋。
    剪不断,理还乱。
    班主任终究还是找到了沐海深。
    “小衣是个好孩子”
    “我教书二十几年了,带过的孩子不少,成绩好的,不好的,活泼的,沉闷的,却鲜少见过她这么心重的”
    “沐先生,我找你来,并不是单单为了她的成绩,教书育人,我觉得教育者应该以育人为本,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好好跟她谈谈”
    她最终没有逃开爸爸的谈话。
    “小衣,我知道你心里藏了很多事,但我不知道关于我的占到几分,这些事压在你心里一定很累,但是,你要知道,你没必要为任何人的错去负压自己”,白炽灯下,男人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里,他的面容是那么不真实。
    沐花衣缓了缓情绪,仍旧问出了声,“爸,我只想知道你恨吗?”
    这句话也许在那日只是一句轻巧的询问,可经历过于安事件后,这问句中包含的深重更多了几分,她只是想学习怎样去宽谅一个人的伤害。
    “小衣,当两个人之间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到极致之后就无所谓恨或不恨了,或许,这种结果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我曾不止一次想要结束这种脆弱的关系,甚至想到了死,现在,我只想她幸福而已”。
    “我知道了”,她说。
    她说她知道了,却只是知道了爸爸的答案而已,至于她自己的尚需要她自己追寻。
    中考结束时,是最最燥热的日子,沐海深去和她搬书,一系列的折腾后蓬头垢面。
    成绩出来时,夏热早已褪去了几分热烈,她的成绩上不了重点高中,只够上个普高。
    这就是她给自己的答案
    这么多年以后,那个仰望天空的孩子还是只有这种笨方法,对伤害避其锋芒。
    她记得,初中毕业那一日,她快乐的像一只小鸟,那快乐真实的像突然有一日得道成仙的妖精,一点也没有未考上重高的沮丧。
    春风得意马蹄香,一日看尽长安花。
    她又长大了一点了,那时,她当真的以为,等她长大了,完全独立了,就可以自由的支配人生。
    志愿填报结束后,所有人都散了场
    班主任叫住了她,他递给她一张纸条,用英文写的一段话。
    Left untouched for too long,the affections diminish imperceptibly or the lock gets rusty。
    “小衣,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明天总会是美好的”。这是初中班主任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
    可能窗边的风吹得太过应景,她对着蔚蓝的天空红了眼眶。
    那句英文,她翻译了好久都无果,找了很多人翻译也觉得不妥帖。后来她上网查了一下,在许多的词条里,唯有这句最合她的心意。
    “如果让爱长久的锁于心中,它便会无声无息的消失,心房的门锁也因此而变得锈迹斑斑。”
    此刻,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世事洞明的老师想要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论何时,都不要失去爱的能力。
    在她上高中的第一年,杨花巷的冯大伯被查出得了癌症,左邻右舍都劝大伯家姐姐,这种病治也治不好,不必浪费钱财。
    姐姐只说了一句话,便令众人无言。
    “如果是别人的父亲,我也这么说”。
    是啊,如果是别人的父亲,可他不是别人啊,不是路人甲乙,也不是隔壁丙丁,所以不能只说一句保重就可以心安理得,不能看着他痛苦而不闻不问。面对至亲人的生命时,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百分之百的希望。
    不知为何,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杜锦年。
    此去经年,她早已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丫头,却突地感到了难过。
    当年,那个身形单薄的杜锦年,他心中的遗憾,已成为用多少金钱也弥补不了的伤口了。
    只是如今,他尚且安好吗?
    于是,在阳光明媚的大课间,她趴在布满光影的桌子上,提笔写了一封信。
    杜锦年,此刻是二零一二年三月五日,第三节语文课的课间,我在想像此刻的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是在忙碌无果的工作还是在家里休息,又或者在某一座城市里旅行、漂泊。这些,我全部都想到了,就像人生有无数个可能一样。
    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的世界和我们一样有阳光,有春风,无论多孤独的处境下,你都能心底充实温暖,相信未来会很美好。
    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有一个人她希望你快乐,因为在她心里,你是亲人,不是过客,无论以后多长久的时光。
    那封信被她投递到学校的邮箱中,没有收件地址,只有一个杜锦年收,落款沐花衣
    写那封信时,她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又开始转动。
    直至,那个叫梁墨的男子拿着那封信翩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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