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3章


    安娜满心欢喜。她从来没遇到过像努里这样的男孩。美国男孩不是装腔作势地抽着烟,就是成天混迹于歌舞厅。“伊朗人都像你这样浪漫吗?”
    “除非他们是波斯人。”
    “对对对!抱歉。”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浪漫、诗意、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我们波斯人对生活很悲观:花儿凋零,蝴蝶在飞舞中死去等等,都会哀悼——我们在苦难与殉道中沉醉。”
    “为什么?”
    “这种风气是从穆罕穆德的外孙侯赛因·伊本·阿里开始的。他对什叶派穆斯林的重要性就如同摩西对犹太教一样。可他上了断头台。你会学到的。”
    安娜拿着茶匙轻敲着杯子。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问道:“你……你是个虔诚的教徒吗?”
    他摇摇头说:“我只是名义上的穆斯林。我反对一切正统观念,不管它们的根源是什么。”
    安娜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是个基督徒,可并不信教。
    “关于宿命论……”他继续说道:“也与波斯曾多次被占领有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波斯文化之所以留存了下来,是因为那些占领者被我们同化了,而并非我们被他们同化。可我们还是很担忧。”
    “另一只鞋理论7。”安娜说。
    “什么?”
    安娜作了解释。她自己就一直在等待,确切地说是等待另一只鞋也掉下来,等待尘埃落定。
    “正是如此。”
    “可伊朗现在不是发展得不错了嘛?”
    “哦,这只是沙阿8的一意孤行。”他脸上掠过一片阴影。
    这没能逃过安娜的眼睛。“你不这么认为?”
    “沙阿的改革的确让这个国家飞速发展。有些人认为发展得太快了。但国王很专制。一旦你对某件事有异议,萨瓦克9就会找上门来,很多人因此就消失了。所以从某些角度来说,这是个恐怖的政权。”他抿了抿嘴,继续说:“美国对此无动于衷,他们一如既往地支持这位独裁者。”
    安娜顿了顿,说:“我是美国人,生于斯长于斯,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什么都要支持美国政府。”她与努里谈起了她是怎样和其他二十个学生占领了校长办公室去抗议战争的;他们所有人都很自负,充满正义感,这事就发生在不久前。
    努里眼睛一亮,脸上的阴影消失了:“你这么想我很开心;因为凭借土木工程的学位,我也可以帮助伊朗重建民主。不过先要把基础设施建好,比如水、电、公路、桥梁等等,这些会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让人们找到社会归属感,享有基本的权利。就像摩萨台所做的那样。”
    “穆萨台10?”
    “他是伊朗唯一的民选首相,他将伊朗石油业国有化,以便让更多老百姓受益,而不是少数权贵。可你们的中情局和那帮英国佬知道后不乐意了。他们指控他是杜德党11人,于是策动了政变,推翻了他,扶持沙阿重新上台”。他叹了口气说:“唉,民主的火焰就这样被扑灭了。”
    这一番批判正气凛然,声情并茂;不过,安娜还是反驳了一句:“不是我的中情局。”然后她对努里讲述了自己阅读黑格尔、马克思以及马尔库塞12著作的经历。她说自己之所以想来芝加哥,部分原因就是想见见索尔·阿林斯基13。可最近几年,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心于社会活动,而是转向分析研究了;还说心情好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时代记录者,不过她没有说心情不好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没用的石板那种惶惶不安之感。
    努里完全被安娜的话吸引了,他专注的双眸熠熠发光,好似眼里藏着燃烧的蜡烛。他压低声音说:“我也读过马克思;不过他的著作在伊朗被禁了。”
    安娜朝前倾了倾身子,说:“努里,和我说说,为什么要学工程学?你如此博学,口才也很好,为什么不去从政?或者去当老师呢?”
    他叹了一声道:“父母希望我成为莫哈德斯。”
    “莫哈德斯?”
    “这是对工程师的尊称。就像医生这个词在英文里也有博士的意思一样。他们非要我干这个。而且我数学很好,也喜欢动手。”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安娜觉得既然能到国外读书,他家应该很富有。
    他一下子变得温和了。“我父亲是伊朗国家石油公司的一名高管。”
    安娜对此并不感到惊讶。“那……他是支持沙阿的?”
    “那只是场面上的事儿。”努里的脖子开始发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你父母呢?”
    “我父母……是欧洲人。但他们在这儿认识的。通常我暑假都在国外。妈妈住在巴黎,她自称是艺术家;他俩离婚了。”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你父亲呢?”
    “他是……”她顿了下,说:“是个科学家。”
    “嗬!”他的笑容犹如阳光,火热而满含期待,充满魅力。安娜不禁有点儿眩晕。
    喝完最后一口茶,安娜问道:“说说看,为什么波斯现在叫伊朗?”
    “是从‘雅利安人’这个词演变过来的。”
    安娜吃惊地抬起头。
    “这个词最初源于梵文,意思是‘可敬的’或是‘热情的’,在波斯语里是‘雅利安人的住所’的意思。既然你父母是欧洲人,你肯定知道这个。”
    安娜盯着茶杯,若有所思。
    * * *
    1 克莱伦斯·丹诺(1857-1938),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辩护律师,成功地代理了许多起疑难复杂的经典案件。
    2 里娜·韦特缪勒,生于1926年,当代意大利电影界最出色的女导演之一,是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提名的女性。
    3 吉安卡罗·吉安尼尼,生于 1942年,美国男演员,参演作品有《安布里亚之家》、《芳心别乡》等。
    4 哈菲兹(1320—1389),其作品堪称是波斯抒情诗的巅峰之作。
    5 莪默·伽亚谟(1048—1131),古波斯诗人,《鲁拜集》作者。
    6 头韵:英语修辞手法之一,指两个单词或两个单词以上语言单位的首字母相同,形成悦耳的读音。此处萨梅迪和施罗德的首字母都是S,故为头韵。
    7 另一只鞋理论源自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住在公寓的楼上。他每晚回家都很晚。当他脱衣准备睡觉时,总会重重地把鞋甩到地上。这巨大的声音总是把楼下住的人吵醒。后来有一天他脱鞋时照例把一只鞋甩了出去,可是正在这时,他想起了楼下人的抱怨,于是轻轻地放下了另一只鞋。而楼下的人已经被第一只鞋落地的声音吵醒。他想只有等第二只鞋落地了才能安睡。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声音。他终于受不了了,冲着楼上大喊:“把另一只鞋脱了吧!”
    8 沙阿:伊朗国王,是波斯语古代君主头衔的中文译名,该头衔历史上曾为波斯语民族和很多非波斯语民族所使用。
    9 伊朗情报与国家安全组织,原文为波斯语,音译为萨瓦克。由伊朗国王巴列维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以色列的帮助下建立。
    10 摩萨台(1882—1967),伊朗第一位民选首相(1951—1953),该政府被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的政变推翻。
    11 杜德党:伊朗共产党。
    12 马尔库塞(1898—1979),德裔美国人,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理论家。
    13 索尔·阿林斯基(1909-1972),俄罗斯犹太裔,1909年生于美国芝加哥。他本人始终以一个激进主义者的面目出现,到20世纪60年代,被参加民权运动和学生运动的学生当做神一般的“战术大师”来敬仰。
    
    第3章
    
    几天后,安娜怀着忐忑的心情为努里做了一顿晚饭。她从没跟人学过做饭,所知的菜式也寥寥无几,只好参照报纸上的食谱做了鸡肉饭,配了面包屑、芝士和奶油。把盘子放进烤箱后,安娜忧心忡忡地捋了捋头发:万一他是素食主义者可怎么办?我真应该先问问才对!
    她把收集来的餐具摆放好;这些餐具与咖啡桌一点也不匹配。她住在海德公园1一栋灰色建筑的三楼,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但长长的走廊和木地板别具特色,厨房通向后廊,拾级而下,就可到达后院。
    门铃响了,安娜心里骤然一紧。她按下开门键,听到前厅的门咔嗒一声打开了,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打开房门。外面下着小雪,努里的头发和夹克上落满了雪花。安娜忽然很想帮他掸掉,但还是忍住了。两人尴尬地互相问候。努里两颊通红,眼睛明亮。安娜闻到一股潮湿的羊毛气味。努里弯下腰,脱下靴子,放到门边。安娜接过他的夹克,挂到浴缸上方。返回桌旁时,努里递过来一瓶酒。安娜一看是红葡萄酒,并非自己喜爱的白葡萄酒,但还是表现出很兴奋的样子。她从橱柜里取出两个果酱罐,倒上酒。
    “敬你一杯,安娜。”努里举起杯子说道。“谢谢你盛情相邀,共进晚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