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4章


    安娜抿了一小口。
    努里嗅了一下厨房飘过来的气味:“好香哦!”
    “我希望……我本应该……你吃不吃鸡肉呀?”
    努里笑了。“当然吃啦。”
    安娜这才放松下来。
    努里四下里看了几眼。房租是安娜父亲交的,但安娜节俭而勤劳,从二手商店和旧货市场上搜罗拼凑了一套家具。一张绿色毛绒沙发——虽有些寒酸,也还能用——还有一张黑色躺椅、几张直背柳条椅子和一张由电信公司大线轴改造的咖啡桌,各色家具挤在一起。她的书籍、唱片和音响放在用煤渣块支撑的架子上,地板上铺着两张小小的达理2地毯。
    “你屋里好……那个……跟你这儿一比,我那里简直就是间破茅屋,就只是个睡觉之处。”
    安娜一阵窃喜,指了指沙发,说:“随便坐,晚餐马上就好。”
    努里并没有坐下来,而是走向音响那边。安娜的身体骤然绷紧。她纠结了20分钟,犹豫着他到了之后是不是该放音乐;若是,又该放什么音乐。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在刻意营造温馨的氛围,可又不知道他喜欢哪种音乐:摇滚、古典还是爵士乐?抉择太难,干脆什么都不放。
    努里端详着她仅有的几张唱片和八轨磁带。除了她冲动之下买来的两张布鲁斯专辑3和一张多莉·巴顿4专辑,剩下的大多是古典乐。他把头侧向一边。“没想到你还是多莉·巴顿的粉丝啊。”
    安娜顿感脸上一阵发热,不知道说什么好。
    努里放进去一盘古典乐磁带,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由费城交响乐团演奏,尤金·奥曼迪5指挥。要是安娜来放,肯定要放一些更加轻柔的音乐,不过她没说话,径直走进了厨房。
    努里跟着进去。“今天收到一个朋友的来信。”
    “德黑兰来信?”
    努里点点头。“哈桑来的。我们以前是同学,都在一个足球队;最棒的后卫。”
    安娜笑了。她喜欢听努里谈论自己的生活,谈论日常的生活细节,例如来信和足球这一类事儿。
    努里继续说:“他说国内局势正在升温。人们奔走呼吁,公开谴责沙阿的专制,号召恢复宪政。”
    “真的?”
    “嗯。还有个叫霍梅尼的阿訇6。他现在流亡伊拉克,不过正在号召推翻沙阿。已经开始有人追随他了。”
    “他信教吗?”
    努里又点了点头。
    “宗教和革命掺和到一起,并非总是好事。”安娜说。
    “这一次不一样,人人都在通力合作。哈桑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们如此团结。他如今正和一群学生策划游行,要是我也在那里就好了。”
    “萨瓦克无处不在,上街游行岂不是很危险?”
    努里赶紧说:“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不管怎样,哈桑说游行将以和平的方式进行。”
    “即便如此,恐怕……”
    努里饶有深意地看着她,说:“安娜,你担忧过分了。”
    “要是我,也会那样做,对吧?”
    努里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既有点儿像中提琴,又有点儿像长号;安娜很喜欢这笑声。“没错,”努里说道,“你肯定会的。”
    安娜把晚餐端上桌。努里肯定饿了,一连吃掉了两份鸡肉、米饭和沙拉;然后,对安娜的手艺赞不绝口。安娜听了喜上眉梢。
    饭后两人一起洗碗,把盘子放回碟架上。随后,他俩各自蜷缩在沙发的两端,两双脚在沙发中间交叠而放。努里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他俩把酒都喝完了,房间里原本十分黯淡的灯光此刻似乎过于明亮。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早已演奏完毕,不过安娜懒得再去播放别的音乐。
    努里把双手背到头后,看着安娜。
    屋里如此安静,安娜不禁有些尴尬,于是试探性地笑了一下。“怎么了?”
    努里坐起身,环顾一圈,注意到书架上鲁米的书,于是他站起来走过去。
    “又来读诗?”难道这是伊朗人特有的调情技巧吗?安娜心想。
    “只读几句。这几句很有名,肯定能在这本书里找到。”他大略翻了翻,“啊哈。”他笑了,然后清了清嗓子:始知情爱事,
    既已觅芳踪;
    游遍花丛总是空!
    岂料缘分天注定,
    佳偶何须曾相逢。
    安娜的脚趾蜷了起来,嘴角绽出一丝笑容。如果读诗真的是调情技巧,那它非常奏效。努里放下书,走到安娜身边,一边往下跪,一边用指尖滑过她的下巴。安娜浑身一阵战栗。努里先是温柔地吻着她,接着越吻越激烈。安娜觉得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一股暖流穿透全身……
    把床单蹂躏得一塌糊涂之后,安娜说:“你是第一个读诗给我听的人。”
    “跟着我,保证你门门功课全优。”
    安娜的确做到了门门全优,不过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学期,她几乎没下过床,更别说去上课了。厚毛衣、牛仔裤和靴子在她公寓的地板上堆成了小山。她和努里如上了瘾一般,相互对身体痴迷不已。有时候,他们一整天都在亲热。一周后,安娜发现若是自己不在努里身下,耳边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就会觉得自己残缺不全。就连他的体味,那种甜甜的散发着麝香般的汗味,也简直如毒品一样,令人着魔。
    出门吃饭或购物的时候——虽然安娜从没觉得饿过——他们也总是形影不离。一段时间后,他们更是如胶似漆,再也难以分开了。冬去春来,他们温存的地点已经遍及密歇根湖边的岩石上和杰克逊公园里的湖边,甚至有一次在大道乐园7里散步时还躲在树后做过一次。
    安娜对自己变得如此纵情肆欲很是吃惊。她并非处子之身,以前也曾有过那么一两次恋情,但这次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努里已经成了她躯体的一部分,深深地浸入了她的骨髓。她深深迷恋着努里,简直到了如此地步:只要努里稍稍眨一眨眼或者耸一耸眉毛,就能让她激动不已或焦躁不安,而这都取决于努里的心情——难道自己终于体验到了鲁米情诗的意境?
    五月末,努里搬到了安娜的住所。就在那晚,两人抽了一顿大麻来庆祝,然后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场爱,那种感觉真是欲仙欲死。本来努里要回德黑兰过暑假,安娜则要去巴黎,后来两人决定缩短假期,八月初就到芝加哥重聚。虽然只会分开八周时间,可没了努里,安娜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 * *
    1 海德公园:芝加哥南部社区,风景优美,富有文化底蕴。
    2 达里地毯原产于印度及其周边地区,极为华美精致。
    3 布鲁斯,即蓝调音乐。
    4 多莉·巴顿,生于1946年美国著名歌手、作曲家、演员、人道主义者,以其乡村音乐作品出名。
    5 尤金·奥曼迪(1899-1985),世界著名音乐大师,美籍匈牙利人,费城交响乐团指挥,1973年曾率该团访华演出。
    6 阿訇:又译阿衡、阿洪。在波斯语地区是对伊斯兰教教师的尊称。在中国则用来称呼伊斯兰教宗教职业者。
    7 大道乐园:芝加哥世博会的游乐园。
    
    第4章
    
    1977年6月-7月,巴黎。
    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安娜备受煎熬。母亲住在塞纳河左岸的圣日耳曼大道边上,离巴黎大学不远。安娜常在附近闲逛,途中会经过巴黎圣母院、各式各样的咖啡馆以及像变戏法般在周三和周六冒出来的小型农贸市场。通常她会一直走到卢森堡公园1。虽然那里群芳斗艳,但在安娜眼中全都黯然失色。公园里,情侣们挽着胳膊漫步,耳语嬉笑——安娜嫉妒死了!
    她和努里每周通两次电话,彼此倾吐狂热不息的思念。但一放下电话,她就会沉浸在深深的疑虑之中。努里是家中的独子,尽管他有一个妹妹,但只有他才是族姓的继承者。毫无疑问,他在家中就像一位王子,一到家就是从前线归来的英雄。他也许正在享受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尽管他曾说自己对安娜的思念甚于安娜对他的思念,还在电话里向安娜暗示那些只有他熟悉的私密部位,但安娜还是忍不住猜测:他会不会像曾经对自己那样,也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看那些伊朗姑娘呢?伊朗姑娘肤色健康,热情似火又美丽动人,安娜觉得自己的金发白肤相形见绌。
    一次和努里通完话后,安娜和母亲朱莉安·施罗德相约在学院街一间小咖啡馆里见面。安娜5岁时,父母就离婚了,母亲回到了法国。尽管安娜每个夏天都会飞到巴黎与母亲相聚,有时还会在这里过圣诞节,但朱莉安给她的感觉更像是一位姑姑或姨妈,而不是母亲。朱莉安是画家,平常都在一间敞亮的画室里度过;她也允许安娜待在自己的画室里,但从不过问安娜的个人情况。她始终跟安娜保持着距离。有时安娜聊到自己的事情时,朱莉安只会点点头,或是撇撇嘴。安娜猜想,朱莉安多年前离开自己时,就已经放弃了母亲的职责与评判权;但母亲毕竟是母亲,总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这个女儿吧。
    安娜穿过咖啡馆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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