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5章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香烟的气味。现在刚到下午,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至少在她这个美国人看来,这儿太拥挤了。但母亲总认为美国人对空间的要求过了头。在法国,人们常常摩肩接踵,但法国人并不觉得自己的私人空间受到了侵犯。
    母亲已经到了,嘴上叼着一支高卢2。安娜多次提醒她少抽烟,但她总是不屑一顾地发出“噗咻”一声,法国人发这个音发得很溜。母亲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金发编成一条发辫搭在身上;身姿如同少女,黑色毛衣配着牛仔裤,围一条围巾,似乎刚从时装店出来,时尚而前卫。相比之下,似乎女儿还没有母亲那么青春靓丽;在母亲面前,安娜觉得自己十分臃肿,并且还,呃……粗俗不堪。
    朱利安在一张小桌边冲她挥手。“好啊,小宝贝儿。杰拉德一会儿也会过来,你不介意吧。”
    安娜坐了下来。杰拉德是母亲的新情人,母亲的情人无一例外都蓄着胡子,一副邋遢模样,还有些许知识分子的自负。朱莉安承认他们中有许多人是激进主义者,但也有些是存在主义者,他们过着迷茫沮丧的生活,可同时又不断寻求快乐以得到慰藉。
    “待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朱莉安说。
    安娜点点头。尽管朱莉安有诸多不好,但她启发了安娜对电影的热爱。她带安娜看过安东尼奥尼3、贝里曼4、沙布罗尔5和特吕福6的作品,有时一天会看两部。安娜猜测,母亲是想用这种方式打发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以避免和她深入交流。也许正因为这样,安娜爱上了那些用赛璐璐7胶片呈现在银幕上的故事。她爱那些超越现实生活的人物角色,他们的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都韵味十足。她喜爱那些穿越时空的电影剪辑手法,前一秒还在巴黎的一个村庄里,下一秒便置身于纽约的繁华大街上。她们一般在傍晚去看电影,看完后,朱莉安把安娜带回公寓,向她道晚安后再出门,直到清晨才回来;到家时,长长的金发拢在肩上,浑身散发着男人的气味。
    一次,安娜问母亲为什么要离婚。“那只是一桩权宜的婚姻。”母亲顿了很久后回答道。“我们那时是——现在也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紧接着补充说,那段婚姻唯一的价值就是生了安娜。如果这是真话,那你为什么要搬到七千英里之外的巴黎?而且,为什么你看上去还能如此快乐?安娜曾想,如果自己也搬到巴黎,会不会变得和母亲一样充满活力呢?现在她明白了,是努里给了自己力量,让自己快乐起来。如果没有他的身体、他的气味和他的爱抚,自己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母亲点了一份法式三明治:“你呢,宝贝儿?想吃点什么?”
    没有努里的日子安娜心碎不已,胃里有如刀绞:“不用了。”
    母亲皱起眉头:“你这次来吃得太少了。”
    安娜耸耸肩。
    朱莉安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她看着安娜,仿佛读懂了一切:“你恋爱了。”
    她怎么知道的?
    朱莉安似乎看透了女儿的心思:“我看得出来。”她向侍者挥手道:“亨利,来瓶葡萄酒,”然后看着安娜。“跟我说说他。”
    安娜笑了,把一切都告诉了母亲;她当然不介意——谈起努里就好像努里近在身边。
    母亲认真地听着,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听女儿说话。安娜说完后,母亲又点上一根香烟,接着缓缓吐出一缕:“我认识流亡在这儿的几个伊朗人。他们大部分是杜德党8人。”
    安娜点点头。“努里说,杜德党被沙阿赶出来了。”
    母亲对着烟灰缸弹了弹香烟。“这里也有其他伊朗人,比如穆斯林神职人员。”
    “这我就不知道了。”
    母亲犹豫了一下,问:“努里……信教吗?”
    “呃,他不信,”安娜说,“他是学工程的。他拿到学位以后就要回伊朗。”
    母亲身子前倾:“你会和他去伊朗吗?”
    安娜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自己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母亲说。“那,你有他的照片吗?”
    安娜从包里翻出一张努里的照片。这是她俩在某个晚上做爱后安娜给他拍的。照片上努里头发蓬乱,半睁着眼,那样子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再来一次。她把照片递给母亲。
    母亲仔细看了看照片。“哦,明白了。”她盯着安娜,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好像忽然间,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安娜觉得两颊烧了起来,但又居然有些自豪。她刚刚和母亲进行了一次姐妹般的谈话,这是前所未有的。她从母亲那儿拿回照片,不觉笑了。
    母亲却没笑。
    * * *
    1 卢森堡公园位于巴黎第六区、拉丁区中央,于1612年在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路易十三之母玛丽·德·美第奇(1573—1642)的统治下建成。
    2 法国香烟品牌,历史悠久。
    3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1912—2007),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导演,也是公认在电影美学上最有影响力的导演之一。
    4 英马尔·贝里曼(1918-2007),瑞士导演、作家、戏剧家,被认为是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导演之一,执导过超过60部电影和纪录片。
    5 克洛德·沙布罗尔(1930-2010),法国著名导演、新浪潮电影运动奠基人之一。他是一位高产的导演,其代表作有《屠夫》《包法利夫人》《血色婚礼》《双面娇娃》等。
    6 弗朗索瓦·特吕弗(1932-1984),法国男演员、编剧、导演及制片人,深受真实电影美学理论和意大利现实主义的双重影响,作品具有强烈的纪实性,浓重的个人传记色彩,形成真实、诚恳的风格特征。
    7 硝化纤维塑料,又称“明片”,“化学板”,可以染成各种颜色,旧时用于制作电影或动画胶片。
    8 杜德党即伊朗共产党。
    
    第5章
    
    八月里的一天,刚刚返回美国的努里躺在安娜床上——哦,是他俩共同的床上,他提醒自己。小小的风扇搅动着空气,微风断断续续而又翻来覆去地吹过身上。安娜也刚从国外归来,此刻正躺在他身边。安娜是否睡着了?努里转过头,只见安娜正看着他。安娜总是盯着他,生怕自己一扭头,努里就不见了。
    努里翻过身来,手成杯状,握住安娜的下巴。如此的金发白肤、如此的娇小身材,他以前从未见过,简直就像是父母以前从欧洲给妹妹带回来的金发陶瓷娃娃。那可是从日内瓦最高档的店铺买的——父母常常春风满面地说。
    他轻吻安娜的鼻子——这鼻子小巧挺直,鼻尖微微上翘。安娜趁机蜷缩进努里怀里。她的体香蔓延到努里身上。重逢以来,努里就没有离开过安娜的体香。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被那股气味抓住了,他就会不禁一动或转身——安娜过来了。他俩的姓氏押了头韵,他半是调侃半认真地把这叫做“缘分”。他俩已互为所属,身体、灵魂、体香,无一例外。
    安娜翻到努里上面,长长的头发散落在努里胸脯上。自打回国,安娜就变得更加自信,也更有女人味儿,有时甚至十分主动。她向努里浅浅一笑——这种笑,诱惑与神秘参半,透出一股内心深处不可言传的幸福,把努里迷得晕晕乎乎的,简直像是施了魔法!无论她从巴黎带回来的是什么,努里都喜爱有加,而且也让安娜尽情施展那种“魔法”。
    完事后,他俩不觉睡去。醒来已是黄昏,但依然热得汗流浃背。芝加哥的八月好像会变戏法,太阳落山以后,热度依旧不减。芝加哥人抱怨天热,努里对此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只有体验过德黑兰的夏天,尝过那种灼热的空气无情地烫过喉咙、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滋味,才会知道什么是天热。他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安娜也去站在喷头下。她白皙的酮体纤细而柔软,全身看不见一点儿赘肉——努里痴迷地观赏着。
    安娜做了茄子冷盘、沙拉和面包当晚饭。尽管她藏来藏去,努里还是发现了那本中东菜谱,那是从巴黎带回来的。她在认真学做努里的家乡菜。努里为此向她致谢,她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这种食品更为健康。努里竭力称赞安娜的厨艺,可安娜的烹调术尚未过关,做的饭菜时好时坏,搞得很多时候努里总是饥肠辘辘,有时候只得偷偷去麦当劳买一个巨无霸充饥。
    晚饭过后,天色已黑,热气稍退。他俩便出去沿着湖1湾散步,十指相扣而行。
    “我得把论文题目定下来。”
    “想写什么呢?”
    “还没决定,但我知道要求。”
    “有哪些要求呢?”
    “首先得描述需要解决的问题,分析先前的解决方案有哪些不足,再提出一个更好的方案,然后与以前的方案相比较,找出其优缺点。”他伸手狠狠拍了几下蚊子——准是快到湖湾了。
    “土木工程范围很广吧?”安娜问。“涉及结构、修建、环境、市政等诸方面问题。你有很多题目可以选呢。”
    努里悄悄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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