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7章


“理解。”
    “要知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被谁?”
    “沙阿的狗腿子啊!CIA,还有FBI!3他们监控我们,窃听我们的电话。他们会拍下我们的照片然后传回伊朗。学生回国后就会被萨瓦克4的人带走审问,家人也难以幸免。所以我们才坚持让大家在游行时戴面具或用纸袋将脸遮住。
    “我不怕。”努里说。
    “也许你应该怕。”那个激进的学生说着,朝努里傲慢地一笑,把学生证还给了努里。“不过我们会保护你的,兄弟。”
    圣诞期间,安娜要去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市看望父亲,她满含歉意地对努里说现在带他去见父亲还为时过早,因此只得丢下努里独自待在芝加哥,不过自己并不想离开努里,而努里也知道安娜心里过意不去,他叫安娜不用担心,说自己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感受下独处的滋味。过去的一年里,他俩除了暑假那八周,分开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几个小时!
    可安娜走后,努里感到很空虚。没有安娜的身影,努里愈发觉得这个家只属于安娜,而非自己。那些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安娜的音响、书籍甚至放在浴室里的化妆品——都让他感到陌生;这种陌生感让他很不舒服。他只好用看电影、吃零食来打发时间;至于节日期间人们刻意营造出的消费欲和感伤情怀,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安娜回来的前一晚,努里受伊朗学生联盟的一个女生之邀参加了一个聚会。聚会上也有其他伊朗学生。女主人做了切洛喀巴5,用的是牛肉馅。这道菜,离开德黑兰后,努里就再也没吃过。女主人还为只有口袋面包6而非亚美尼亚式面包7道了歉,可大家毫不介意,个个狼吞虎咽。晚饭后他们开了几瓶酒,平时极少喝酒的努里这次喝多了。午夜后,他才踉踉跄跄回到家,进了屋就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努里,努里!醒醒!”
    努里迷迷糊糊醒了过来。阳光早已洒满了房间。他试着应答,可喉咙沙哑,一句话也说不出。
    “努里,快醒醒!”耳边的声音一直在响。
    努里睁开眼,看到安娜站在床边。他试图朝安娜笑笑,可嘴唇宛如被缝上了一般。
    “回来了啊。”他用沙哑的声音勉强说了句,随即张开双臂去拥抱安娜,安娜却朝后退去!努里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努里听出安娜很不高兴。“还留了言。”安娜指了指放有电话答录机的房间,问:“你没听见吗?”
    他摇摇头。
    “我跟爸爸说起了你。他想见见你。”
    努里意识到这是他俩关系进程中的重大关头。安娜曾说起她的父亲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凡有事求他或与他商量,安娜都要挑选恰当的时机,好好准备一下才能开口。努里很想好好谢谢安娜,并说应该为此庆祝一番,可安娜仍在气头上。
    “为什么不接电话?”
    努里坐了起来;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头痛欲裂。“老实说,我喝多了。”他下了床。拖着步子走进卫生间,灌了一片阿司匹林,然后回到房间,只见安娜坐在床边发愣。
    “你去哪儿了?”
    他如实说了。
    安娜外套都没脱,只是跷起二郎腿:“你去了一个女人家?还是伊朗女人?”
    “嗯。我们一共有六个人……不对,是七个。”
    安娜的一条腿轻轻抖了起来。她只要一担忧或紧张,就无法安静地坐下——不是胳膊就是腿,要不就是手指——反正有一样总要不停地颤动。此刻,她就像是一个跳旋转舞的托钵僧8。
    “不是你想的那样,”努里赶紧解释道,“就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餐。你知道我们不过圣诞节,只不过是一起聚聚。”
    “那你为什么没有在电话里跟我说过?”安娜每天都给努里打电话。
    “法蒂玛……她昨天下午才通知我。那就是……怎么说呢……就是一时兴起。”
    安娜的腿仍在发抖:他早该安慰我了,应该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
    可努里没有这么做:是她离开我的,这段时间我独守空房,还得照顾自己,而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一想到这种不公平,努里就很苦恼。“你不用担心她。”努里蹦出一句。
    安娜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你什么意思?”
    努里一张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没什么。”他试图支吾过去。
    “不对,肯定有什么。”安娜皱起额头。
    努里的脑袋在抽搐,他感到一阵恶心。
    “努里,告诉我,我需要担心谁?”安娜死死盯住努里,急得快要哭了。
    他打破了什么情感规则?从没见过安娜这样,好后悔昨晚喝多了!他希望安娜没有离开过,希望时光倒转。“这不重要。”
    “重不重要是我说了算。”
    努里深深吸了口气。没办法,安娜不肯轻易放过。“好吧。”他缓缓吐了口气:“包办婚姻在伊朗至今仍然存在。不过没有过去那么常见了,都这个年代了。可我小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努里?”安娜的声音顿时尖利如刀。
    “有个女孩,当然我们之间没什么……真的。她叫罗娅,是我妹妹的朋友。我们的父母也是朋友。所以我们两家就觉得……嗯,就认为……”
    “认为你们会结婚?认为你在美国拿到了令人羡慕的学位后就会回到你的宝贝罗娅身边?”
    努里挑起眉毛:这话如此尖酸刻薄,从没见过安娜这样!他又深吸一口气,说:“那只是说说而已。就是一个……”他耸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但现在我有了你,和她就不可能了。”
    安娜偏着脑袋:“你怎么知道?”
    “安娜,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
    “那罗娅怎么办?”
    “安娜,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和她说过话,也没想起过她。我只在乎你!你得相信我。”
    安娜的腿停止了抖动,她盯着努里看了许久后才站起身来,脱去外套,点点头:“好吧。”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晚上,安娜好好地和努里温存了一番,似乎好久都没那么亲热了。努里心想,看来呀,有时候嫉妒也并不全是坏事。
    * * *
    1 穆罕默德·摩萨台(1882—1967),伊朗政治家,1951年成为民选首相,于1953年被美国中央情报局与英国情报机构策动的政变所推翻。
    2 戴利广场:又名理查德?J?戴利中心,得名于长期担任市长的理查德?J?戴利,位于芝加哥市中心卢普区西华盛顿大街50号,矗立着一座毕加索未命名的雕塑,为著名艺术、商业中心。
    3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FBI:美国联邦调查局。
    4 伊朗的情报与安全机构。
    5 德黑兰最受欢迎的菜式,即米饭配烤肉。
    6 一种中东面食。
    7 亚美尼亚等中东地区的一种特色面食,类似我们中国的薄饼,和口袋面包成份样子相差不远,只不过略薄一点。
    8 托钵僧,伊斯兰教苏菲派的苦修僧,在一些宗教仪式上跳旋转舞。
    
    第7章
    
    寒冬一月。
    一天晚上,安娜问道:
    “论文调研做得怎么样了?”
    努里不想谈论文的事,因为进展不顺利。事实证明,淡化水方案比他预想的难得多。一方面,在一个充满岩石土层的山村建一个淡化水工厂并不现实。就算可以建成,水处理完,现有的设备却无法将水从工厂输送到村民家中,水井或蓄水箱也不行。他可能得放弃这个选题,只是不想这么早就承认而已。
    几天以后,伊朗一家报纸发文抨击了阿亚图拉·霍梅尼1,从而引发了什叶派穆斯林最神圣的城市库姆的大规模示威。数名示威者被杀。一个多月后,更多的反沙阿示威者在伊朗第四大城市大不里士2发起了暴动,政府花了两天时间才恢复秩序。
    努里去参加了学生组织匆忙召开的一次会议。仅仅是到会就证明了他的决心:积雪深达6英尺3,而且大雪每天都下个不停。这样酷寒的冬季在芝加哥还是第一次。有些街道上,努里的脚掌几乎与车顶齐平——这些车到明年开春才会被挖出来。安娜开玩笑说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会上,学生们制定了计划,以展示他们与伊朗革命战友们同心同德、并肩战斗的决心。他们一致认为,要恢复宪政,光靠写信、请愿和发表宣言是不够的,整个体制——还有沙阿——都要被推翻才行。
    “我们必须净化伊朗,根除腐败和压迫。”一个学生说道。
    努里表示同意:“我们要赋予工人和农民权力,伊朗的财富要让人民分享,不能只是少数特权人士的囊中之物。首先要——”
    “但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另外一个学生插嘴道,“我们要剔除自己所受到的西方影响,剔除帝国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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