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15章


她不禁想起了和努里常去逛的芝加哥麦克斯维尔大街。
    两人穿梭于市场的小道上,拉蕾仿佛有着某种自然之力,无所不知且自信满满,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活力。她指指碟子、银器和地毯等全以批发价销售的物品,又提醒安娜别买太多。“你会收到好多好多结婚礼物呢。”
    市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都是一大家子趁着下午出来大采购。安娜不时蹭到别人汗津津的身体。那些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香料味、油脂味、香水味和一股甜得发腻的怪味。有些赶集的人——大多是男人——试图拂去这些气味,不过拉蕾并未因此停下脚步。
    种种气味和高温,加上攒动的人群,令安娜头晕目眩。逛过了家具店、电器店,又逛了集市,她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
    “拉蕾,不好意思,咱们能回家吗?我……好累,想休息一会儿。”
    拉蕾担忧地问:“哎呀,天哪,我又做过头了,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就像一匹野马,需要好好训训。真抱歉,当然可以走啦。”她抱了抱安娜。“你该早些告诉我嘛。”
    安娜挤出一丝笑意说:“不过,倒很好玩儿。”她也并非完全言不由衷。
    拉蕾沿原路穿过市场,在一家卖八轨磁带和唱片的摊位前停下。“就一会儿。”
    安娜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拉蕾仔细翻了翻精选集,跟店主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波斯语。安娜听出了“迈克尔·杰克逊”和“艾瑞克·克莱普顿3”。拉蕾转向安娜。
    “你最喜欢哪个摇滚乐手?”
    安娜犹豫了一下。她更喜欢古典乐。至于摇滚乐,她连现在最流行谁的歌也不清楚,毕竟人们喜新厌旧的速度太快了。还好她想到了一个人。“斯迪丽·丹乐队4。”
    “哦,我也喜欢他们。说实话,我去的那家迪斯科就常演奏斯迪丽·丹乐队的歌。你和努里一定要跟我去看看。今晚怎样?当然啦,要等你休息好以后再说。”拉蕾抱了一摞磁带,其中一张是黑白红相间的封面,上面写着“阿雅5”。她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店主。店主就把那些磁带放进一个袋子里,递给拉蕾,拉蕾又把袋子递到安娜手中。“等音响一到,你就有音乐可听啦。”
    “拉蕾,这太多了。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吧。”
    “不行,这些是给你的新家准备的。你们美国人不是也讲究乔迁之喜吗?”
    “我不能……我……”安娜不再拒绝了,否则拉蕾会觉得她是在客套,会继续劝她。虽然这种习俗很可笑,可她还是妥协了。她谢过拉蕾,把袋子夹到腋下。拉蕾拉着她走出店铺。对于今天的大扫购,安娜颇感震惊——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大手大脚的朋友!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本来就没几个朋友。
    * * *
    1 卡扎尔王朝(1794年~1925年):又称恺加王朝。伊朗北部突厥人卡扎尔部落首领阿迦·穆罕默德·汗建立的王朝。
    2 罗德欧大道:世界著名的购物天堂,位于美国洛杉矶顶级富人区比弗利山庄。
    3 艾瑞克·克莱普顿:英国蓝调音乐大神。
    4 1972年组团,以唐纳德·费根和沃尔特·贝克尔为主唱,首张专辑Can’t Buy A Trill获滚石杂志五星高评、5 唐纳德称该专辑命名自嫁给他高中同学的韩国女性。封面照片为日本模特、演员山口小夜子。
    
    第12章
    
    德黑兰的交通混乱而拥挤——车辆川流不息,挤满了四五条车道,有人不断变道,有人突然刹车——毫无章法可言,几乎没有红绿灯!安娜抓紧座椅,担忧着司机如何才能在这混乱的车流中平安行驶。还没开出1英里就堵车了,喇叭声此起彼伏,出租车司机们不耐烦地挥舞着拳头。尽管奔驰轿车里开着空调,还是热得她汗流浃背。
    忽然响起一声格外尖厉的鸣笛,很像电影中欧洲诵诗班的腔调,宛如半夜里盖世太保1逼近时的音乐。她止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一晃,只见右前方的公园里一大堆人正念念有词,其中有很多是学生模样,还有一些人留着胡子。那些人看上去并没有动,但神奇的是那堆人越聚越多,像是某种巨大的变形虫。许多人挥舞着棍棒,还有些举着标语牌。一人用英语高呼:“打倒沙阿!”
    拉蕾摇下车窗,轻蔑地说:“哼,真不像话。”
    “怎么回事?”安娜眯着眼睛从前风窗望出去。
    拉蕾摇摇头,恼怒地说:“这些人怎么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他们不晓得把路堵了吗?”
    安娜什么也没说。这时一辆警车从车流中穿过,一个转弯停在了公园边,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官挥舞着手枪从车上冲下,拖走了几个抗议者。但许多人依然大吼大叫,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不一会儿,军队来了,挥舞着刺刀和步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们打倒了更多的抗议者,并把他们拖走。
    安娜目睹着这一切,吓得缩成一团;她以前就见过类似的暴行,每次看到都心惊胆战。尽管如此,大多数行人对此熟视无睹,依然漫不经心地穿行于拥堵的车辆之间。一边是骚乱,另一边却十分平静。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人们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安娜问。
    拉蕾耸了耸肩:“这一阵子,有些人抗议、抗议、老是抗议!”
    安娜想起了努里在芝加哥的活动。“那么——你,还有这些行人,对沙阿没有什么怨言吗?”
    “沙阿当然不是完人,但是比起那些抱怨他的人,他还要好些。”
    “怎么讲?”
    “你看现在的德黑兰好拥挤,尤其是南部城区。那些人大多从乡下来,他们不识字,又没有手艺,整天啥也不干,只会制造麻烦。”拉蕾撇起嘴:“假如有人说他们是阿拉伯人,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
    阿拉伯人?安娜立即想起了努里在他俩刚交往时讲的一个笑话。她查过努里名字的词源,是阿拉伯语“光明”一词。真的是阿拉伯语,不是波斯语。努里听后笑道:“40%的波斯人有阿拉伯血统,但没人会承认。”
    拉蕾接着说:“他们多数是虔诚的穆斯林,认定一切现代的东西都是堕落颓废的;认为女人必须穿罩袍戴头巾,尽管那已被沙阿禁止了。那些东西气味很难闻。”
    安娜朝公园指了指:“有些示威者像是学生呢。”
    “那些是玩政治的。”拉蕾嗤之以鼻。“假装团结群众。爸爸说这全都是演戏。要知道,杜德党在伊朗是非法组织。”
    不管是不是演戏,都让安娜想到群众及其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尤其是在贫富差距很大的时候。况且,拉蕾正是民众想要收拾的那种人。
    到家后,安娜很想立即回屋躺下,但努里当时正在客厅里和一位年轻女子喝茶,这使她吃惊不已。那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坚毅,波浪形的赤褐色长发用蓝丝带扎在脑后;棕色的眼睛清澈明亮,眉毛浓密,鼻子两侧有些许雀斑:即使不算漂亮,也很讨人喜欢——不,准确地说,是“值得信赖”。她上穿素净的白色衬衫,下配深蓝的过膝长裙。
    拉蕾跟着安娜进了客厅。安娜一见拉蕾拱起双眉,胃里就一阵翻腾——原来是她!这时努里起身招呼安娜过去——果不其然!
    “安娜,你可回来了。这是我们家的老朋友罗娅·卡拉尼。”
    努里以前曾和罗娅非正式地订过婚,当然那是在遇到安娜之前。安娜克制住自己,伸出一只手。罗娅伸出手,懒懒地握了握。她俩四目相视。
    努里没有察觉她俩这微妙的互动;不过,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幕的拉蕾似乎看懂了一切。她说:“罗娅的爸妈和我爸妈是好朋友,她爸爸是德黑兰最大的体育场老板。”
    安娜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坐了下来。罗娅拿起手边的茶壶给安娜和拉蕾倒茶——好像她才是这屋里的女主人!安娜感到很别扭——难道不该是自己或拉蕾为客人倒茶吗?
    罗娅递给安娜一个玻璃杯:“你这趟旅程好长哦!”她的英语倒还凑合,但不如努里和拉蕾。“从美国到这儿来定居,太勇敢了!”她特别强调了美国的“美”字。“你肯定很爱努里”。
    安娜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女人原以为她自己要和努里结婚的。她勉强地挤出一句:“是啊。”
    罗娅笑了。安娜弄不清她是真笑还是假笑:看似平静的面纱下,是否掩盖着满满的嫉妒与失望呢?
    努里用波斯语和罗娅交谈,然后译成英语。他问候罗娅的家人,但语气有点儿居高临下,似乎他是一家之主;似乎他俩的关系仅仅是小时候订过婚而已,但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往事已经随风飘散。安娜不禁想到:罗娅是否察觉到了这些呢?
    就这样,他们一会儿用波斯语一会儿用英语闲聊着。忽然,门开了,爸爸走了进来。看见罗娅,他也是眉毛一扬,就像拉蕾当初的表情;不过随即抑制住,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他抓住罗娅的双臂,轻轻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用英语问候她的家人。罗娅却用波斯语回答;直到此刻,她才显得活泼起来。
    安娜顿觉一阵刺痛——这女人与努里家有几十年的渊源,自己可不是她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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