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24章


安娜认为她是班上最聪明最好学的学生之一。她今天没来上课,直到现在才出现。“军队投降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革命成功了!”
    拉蕾终于拿到了驾照。第二天下午,她坐在奔驰车里等着安娜下课。她们约好要去集市上购物。努里的父母根本不想让她们出门,更别提独自行动了。但拉蕾一直我行我素,她不顾父母的担忧,还向安娜保证一切都没问题。
    拉蕾开着车穿梭在德黑兰的街道上。车流像蜗牛般缓缓前行,最终停了下来。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警察、交通执勤者或是军队。十分钟后,拉蕾气愤地捶着方向盘说:“荒唐。”
    “也许我们应该回家。”安娜说。“或许应该让你的司机开车带我们去。你听说了军队的事吧?巴赫蒂亚尔应该躲起来了,部分地区已经陷入了反政府派的手中。”
    拉蕾不耐烦地挥挥手:“恐怕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混乱秩序。那个司机?他上周就辞职了!”
    安娜惊讶地向后靠去:“为什么?”
    “他说他要参加革命。”拉蕾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不用挣钱了吗?”
    “谁管他!”
    安娜抿了抿嘴。大约一周前,霍梅尼指名迈赫迪·巴扎尔甘担任临时政府总理。军队的投降协定基本同意了这一决策,但大部分职能部门仍处于瘫痪状态。一些地区组织起权力机构,称为“革命委员会”,开始接手街道治安和燃油分配之类的任务。
    拉蕾继续说:“每个人都认为霍梅尼能帮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等着吧,他们的希望肯定会落空。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见见新老板,和旧老板一样’?”
    安娜摇摇头。
    “说的是谁?就是他。”拉蕾冷冷地说。
    黄昏时分,她俩才到达集市。外面寒冷刺骨,迎面射来的车灯十分晃眼。集市看上去比记忆中更脏更乱,似乎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人清理了。拉蕾领着安娜,穿过一排排摊位。摊贩们冷冷地盯着她俩。曾经的喧闹消失了,活泼的音乐和商人们热情的招呼声也没有了。甚至连空气也不那么好闻了,好像那些香料和食物都腐烂了一般。
    拉蕾停在一处铺子前,这儿好像有些眼熟,但此刻十分简陋,除了一个几乎光秃秃的柜台,再没有任何装点。地上堆着一叠纸和塑料袋。一个老人缩在柜台后,他里面穿着白衬衫,外面套一件彩色菱形图样的破旧毛线背心。老人戴着头巾,脸上的胡茬说明他正在蓄胡子。她俩走近时,他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报纸,头都没抬,似乎并不期待顾客。安娜这才想起这是卖酒的,拉蕾几个月前还在这里买过酒。
    拉蕾走到那人面前。虽然那人不愿看她,但安娜仍能看出他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们。“我要一瓶威士忌。”拉蕾用波斯语说。
    安娜吓了一跳。她知道拉蕾喝红酒,偶尔也喝啤酒,可威士忌是烈性酒呀!也许是她在舞厅学会的。安娜不喜欢鸡尾酒和马丁尼酒,以及那些名字稀奇古怪的饮品。那种味道过于成熟,让她想起加里·格兰特的一部电影。影片中,他和凯瑟琳·赫本1优雅地举起鸡尾酒杯,轻轻在嘴唇上一点。对于单纯而笨拙的安娜来说,这可是个高难度动作。
    拉蕾重复了一遍她的要求。这一回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我这儿没有你要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拉蕾的脸红了,声音尖锐起来。她转向安娜,用英语说道:“只要他想卖,就会一卡车一卡车地卖。我见过他那么干。”
    “不卖酒了。再也不卖了。”那人耸耸肩。
    “为什么?”拉蕾换回波斯语。“你上周还卖酒给我男朋友呢。”
    “你难道不读《古兰经》吗?喝酒和赌博都是撒旦干的事。”虽然他用波斯语回答,但安娜还是大致听懂了。他回头看了看,说:“买酒可是重罪,是堕落的根源之一。”
    拉蕾的瞪着眼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伊斯兰教法禁止贩卖酒水。”
    拉蕾抱起胳膊:“不过是阿亚图拉回来了而已,这不代表伊朗就要实行伊斯兰教法。”
    那人神秘地笑了:“等着吧,很快了。这是天意。”
    拉蕾指着地上的一堆袋子说:“我想要苏格兰威士忌;我知道你有。”
    “下周再来吧。我会进些香料和糖果、酸奶甜甜圈、果仁蜜饼之类的商品。你会喜欢的。”
    拉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里亚尔:“大爷!”她轻蔑地说。
    一个穿着深绿色制服,肩上挂着一支枪的男人走了过来。安娜知道军队的制服是棕色而不是绿色,而且他还戴着红帽子。军人走近她俩后放慢了脚步。安娜轻轻推了下拉蕾。
    “怎么了?”拉蕾不耐烦地问。她还拿着那叠钱。
    安娜指了指那军人。
    拉蕾正在气头上,她转身看到了那名军人,冲他瞪着眼。
    军人看了看她俩,又看看那名商人,最后目光又回到她俩身上。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怪笑,似乎他掌管着这些货摊、店铺甚至整个集市的命运。“女人不能买酒!真主不允许。”
    安娜惊讶地向后退去:他说的是英语!
    “新时代就要来临;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那就成了异教徒。”
    安娜心里一紧,她立刻用胳膊碰了碰拉蕾:“走吧,拉蕾。下次再来。”
    “不!”拉蕾昂起下巴,盯着军人。“这儿不施行伊斯兰教法。天意如此,永远不会。”
    军人凶神恶煞地瞪着拉蕾。安娜僵住了。他打算做什么?他似乎看穿了安娜的心思,绕过去走向拉蕾,好像要逮捕她。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忽然,军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他正了正步枪的带子,再次瞪了她俩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开了。
    安娜松了一口气。拉蕾转向老人,把那叠钞票扔在柜台上。“看到了吧?快给我一瓶尊尼获加2,黑牌的。”
    老人看了一眼那叠钞票,然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军人不见了,没人在看他。他抓过钱,揣在腰带里,钻进柜台下面。安娜听见纸张沙沙作响的声音。那人正在用纸包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钻了出来,递给拉蕾一个很重的塑料袋。“快走吧。”
    拉蕾提着袋子和安娜走回车里。她打开车前门,把袋子放进去,然后拍拍钱包。“别忘了,安娜。在伊朗,这玩意儿比法律管用。”
    但愿如此!安娜心想。
    * * *
    1 加里·格兰特和凯瑟琳·赫本是一对著名的影坛搭档,两人曾合作过《休假日》、《费城故事》、《育婴奇谭》等影片。
    2 尊尼获加:世界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
    
    第21章
    
    餐桌上摆放着七个银碗。每个碗里都放着不同的东西,大部分是谷物,还有一个小镜子、两支蜡烛、一只金鱼缸、上了色的鸡蛋以及各种美食。
    今天是诺鲁孜节,伊朗的新年,节期将持续13天,人们都在家过节,其间会有各种宴会与火祭仪式。不过最盛大的庆祝活动还要放在开春第一天。
    每年这个时候,萨梅迪家都会举办一场大聚会,今年也不例外。受邀的亲戚、朋友以及同事来了以后并不待在室内,而是纷纷来到屋顶上和院子里。拉蕾抱怨今年的客人比往年少了,可努里对安娜说没觉得有多大的区别。安娜看到有些参加过他们的婚礼的客人也来了。他们把婚礼上的照片冲洗出来,做成了相册,放在桌上。人们翻看着照片,时不时点点头,低声议论。不难看出,人们对这场婚礼难以忘怀,虽然才过去几个月,回想起来却像是陈年往事。
    努里也请来了地铁项目的高管人员。他们虽然是法国人,却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波斯语也比安娜说得好。努里父亲的同事和拉蕾的朋友也都来了不少,当然也少不了沙欣。女孩们都穿着超短裙和领口开得很大的上衣,摆动着翩翩长发,引得男宾纷纷侧眼偷看。此时,安娜觉得自己像个年长的阿姨。
    安娜邀请了她在伊朗-美国人协会的上司夏洛和一个在伊朗的朋友。夏洛的丈夫伊布拉姆也来了。夏洛身穿绿色套装,内衬一件低胸背心。安娜也穿了一身套装,不过是浅蓝色亚麻质地的,里面配着白衬衣。
    努里的母亲忙着给客人端茶送水。尽管她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安娜还是觉得她比起以前来明显地更为消瘦,额头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过去六周世事艰难。霍梅尼离开德黑兰,来到了穆斯林的圣城库姆。他谴责建立民主共和国的想法,认为人们会因此被西方国家洗脑。两百多名军官和萨瓦克官员被新成立的组织“伊斯兰革命法庭”处决。大量效忠于沙阿的人被抓进了监狱,其中很多人都和努里的父母打过交道。
    这段时间,伊朗的精英阶层人人自危。安娜不禁想起十八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那句话:“在我之后,将会洪水滔天”1。现在的伊朗似乎深陷滔天的洪水之中,人们划着薄如蝉翼的救生艇,试图驶向安全的彼岸。
    诺鲁孜节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可在安娜看来,眼下的欢乐气氛相当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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