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26章


    “对,是我不好。”努里指指屋里:“进来吧。我们聊聊。”他看了一眼安娜,安娜微微点点头。
    哈桑注意到了他俩的眼神交流,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屋。他们三人在客厅坐下,气氛有些尴尬。
    “喝点什么吗,哈桑?”安娜问。
    哈桑摇摇头。
    “我挺难过,哈桑。”努里开口道。“你和我……我们曾经怀揣同样的理想。还记得我们以前在一起商讨救亡图存的日子吗?没错,我们都曾反对沙阿,可我们的目标是建立民主政府,而非伊斯兰共和国。你难道忘了吗?”
    哈桑摆摆手说:“那只是年少幼稚,闲聊而已。是时候成熟起来了,尤其是经历了全民公决以后。”三月末,伊朗举行了全民公决,以决定是否建立伊斯兰共和国。
    “可我们的理想呢?”
    “我们该肃清沙阿的罪孽,消除西方的影响!伊朗人民需要一个强硬的领袖。民主这个概念太虚幻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安娜轻声问道。
    哈桑愣了一下:“民主是滋生腐败、贪婪和帝国主义的土壤。它的危害潜移默化,已经悄悄渗透到电影、音乐、服饰甚至食物中了;伊斯兰教法却能净化社会风气,还能遏制敌人。”
    “谁是敌人?”努里问。
    哈桑有些不快:“就是那些反对伊斯兰共和国的杜德党。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受他们的影响很大,他们是这次动乱的罪魁祸首。”
    安娜在伊朗-美国人协会里听那些伊朗青年说过德黑兰大学左派游行的事。可她并不清楚伊共有多危险。也许哈桑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所发动的革命蒙蔽了双眼。这种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比如60年代1的政治激进主义、法国大革命以及俄国的十月革命。
    “你不觉得那些大学生有一定道理吗?”努里坚持道。“现在的当权派并非当初领导人们反抗沙阿的人。新政府里尽是一群胡子拉碴的文盲——当然,你除外。那些人根本不懂治国理政之道。他们只会煽动群众,报复他人。”
    安娜想起拉蕾常常唱起的摇滚乐里的一句歌词,大意是谁上台都一样,换汤不换药。
    哈桑跷起二郎腿,又放了下去:“权力集团确实改变了,但这是大势所趋。”
    “那可不一定。”努里说。
    “别太天真了,努里。”哈桑说。“而且,你最好小心点。”
    “我?”努里坐直身子。“为什么?你什么意思,哈桑?”
    “大家都知道你以前是马克思主义者;如果继续以此标榜自己,你可能也会成为革命的敌人。”安娜听出哈桑的话里带着警告。
    努里脸色一沉:“你在威胁我吗?”
    “我只是提醒你。其实你也可以考虑留胡子。”
    安娜觉得一阵反胃,于是站起身,说道:“抱歉,我不太舒服,先上楼了。努里,厨房里有吃的;哈桑,你们自便。”
    虽然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但安娜和努里紧抱着蜷缩在床上,仿佛又回到了芝加哥某个严冬的夜晚,紧紧依偎,不愿分开。
    “你在想什么?”安娜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我好紧张。”
    努里用手背轻轻拂过安娜的脸颊,说:“别担心,有我呢。”
    安娜又往努里怀里挪了挪:“他变了。”
    “是啊,可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安娜凝望着窗外。
    窗外月华如水。
    “我离开后他说了些什么?”
    努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跟我有关吗?”
    “怎么这样问?”
    “我都听到了,你提起过我的名字。”
    努里没作声。
    “努里……”
    努里清清嗓子,才说:“嗯,他确实提到了你。”
    “他说什么了?”
    “他觉得你过于心直口快。”
    安娜觉得口中一阵发酸。
    “他说女人不应该顶撞男人,尤其在谈论政治和宗教问题的时候。”
    * * *
    1 20世纪60年代激进的革命思潮席卷全球,欧美各国动荡不安,形形色色的社会运动风起云涌。
    
    第23章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拉蕾和安娜驱车前往德黑兰大学附近的一家书店。
    “巴列维大街怎么能叫作‘瓦利阿斯街’?巴列维大街就是巴列维大街!”拉蕾愤愤地说。
    德黑兰的很多街道都被重新命名,以彻底清除沙阿的影响。安娜想起她刚到德黑兰时,努里曾专门将这条街指给她看。不过,无论这条街改成什么名字,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它是世界上最长的街道之一。
    “还要将沙阿纪念塔改名为‘阿扎迪自由纪念塔’,简直难以置信!”拉蕾擦了擦额头。车内开着空调,可热气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自由纪念塔!哪来的自由?所有那些对妇女权利、民主和公正的承诺呢?”
    安娜无法反驳。新政府继续打压反革命活动,最近一次在一天之内处决了20余人。可问题是对“反革命”的定义模糊不清,他们想抓谁,谁就是反革命。据安娜的观察,任何身处高位者,只要不是宗教激进主义分子,都是反革命。
    不过目前看来,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多大影响;人们照常上班,照常去餐馆吃饭,照常开着私家车。这种看似和以前没有区别的新常态好像一面将现实扭曲的哈哈镜。安娜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行事,以免打破这表面的平静而陷入混乱。
    当然有些人依旧沉浸在推翻沙阿的喜悦之中;那些人与哈桑一样,对新成立的共和国充满溢美之词,对于共和国的任何决定,哪怕有些是蛮横无理的,也要为之开脱,使之具有合理性。有些人与拉蕾一样,相信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生活终究要回归到原先的样子。还有一些人始终坚信伊朗会变成民主社会,他们坚持不懈地游行,呼吁自由选举。
    安娜仍在伊朗-美国人协会工作,努里也还任职于地铁工程公司。今天来书店是安娜的主意,她想找一本肯明斯的诗集作教材,大学旁边的书店则是不二之选。她本想打车,这样就可以一个人好好逛了,可努里不让她独自行动,所以她喊上了拉蕾,好让努里放心。
    他们把车停在与校园隔着几个街区的拉蕾公园旁。“小时候爸爸告诉我,这个公园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拉蕾嘿嘿笑道。“我还真的相信了好几年呢。”
    安娜淡淡一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婚后的生活快一年了,可她依然一直想念自己的父亲。
    她俩沿着阿扎尔大街走到与革命大街的交汇处前行;一路上,拉蕾都在抱怨街道改名的事。安娜只觉得天气好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究竟是这儿的酷热还是美国东海岸那种闷热更让人难受呢?反正这两种天气都会让她汗流浃背。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她们身边经过,安娜不觉一阵痛苦袭上心头: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完整的家庭呢?她期待抚育自己的骨肉,享受被孩子们需要的感觉,而孩子们也将对她不离不弃,家里将充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这家英文书店很小,店子里飘散着霉味。书架和柜台上堆满了书,地面上还有一摞书颤颤巍巍。一切都显得那么杂乱无章,可安娜却感到亲切。所有的书都是英文的,又唤起了她的乡愁。
    一位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长长的胡须,脸色暗淡,看上去和他的书一样饱经沧桑。“想要什么书?”他看着那些书问道;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伊朗口音。
    安娜说自己在找肯明斯的诗集。
    老人皱起眉头,一脸怀疑地看着安娜,问:“为什么要看他的东西?”
    安娜解释了一番,问道:“您这儿有他的书吗?”
    老人依旧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安娜,好像在说自己知道她的把戏。安娜觉得很不自在,可她没有畏缩,始终迎着他的目光。最终,老人明白了,先前怀疑的神情变成了忧伤。他领着安娜来到靠墙的一个书架边,指着最上排说:“看到了吗?”
    安娜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书堆间空出了一块。
    “没有肯明斯了,被人没收了;莎士比亚也没能幸免。”
    安娜惊得张大了嘴。“谁没收?的为什么要没收?”
    “伊斯兰革命委员会。”这是霍梅尼特批的一群当地革命武装分子。革命后,他们不断拓展势力以惩戒和清除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他们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反革命的,太西化。”
    “可这很荒唐。”
    “他们可不觉得。”老人摊开手掌又合上。“不过我这儿还有一些罗伯特·布朗宁1和艾米丽·狄金森2的书。狄金森的诗写得也很好。”
    “你为什么不要求把书还给你呢?得让他们知道太过分了。”
    老人的神情更加忧郁了:“你还年轻。你是美国人吧?”安娜点点头。“你认为抗议能改变一切。”他掰着手指继续说:“没错,美国人就是那样。”
    安娜刚想说什么,老人抬手打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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