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27章


    “这儿和美国不同,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是牺牲品;最初被入侵者欺压,然后是沙阿,现在是革命;都一样。”
    安娜突然想起初次相遇时努里曾说过这样的话——波斯人不惧牺牲,他们珍视牺牲所带来的悲情。可她对此无法认同,这与美国文化差异太大了……“所以你们更应该结束这一切,你们得做些什么。”
    “我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半个小时后,安娜和拉蕾从书店里走了出来。安娜拿了本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令安娜觉得具有讽刺意为的是,她反倒成了伊朗客套文化的受益者——书店的主人不断向她推荐这本书,却又不肯收钱。她把书夹在腋下。她们穿过校园回到车边。安娜有些沮丧:事情不该变成这样,沙阿下台后应该是自由之花盛开的时代,当然不应该对文学有什么限制。
    “没收反革命宣传物是一回事,”与其说是在和拉蕾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可莎士比亚?肯明斯?他们的政治倾向会比那根灯柱更强烈吗?”安娜边说边指着路边的灯柱。
    拉蕾撅起嘴——她也闷闷不乐。
    远处传来宣礼员召集大家做晡礼拜3的声音。安娜心想,肯定是高温让声音传播得更远了。她们身边匆匆走过的学生对此充耳不闻。看来只要没有碍着他们走路,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与芝加哥大学一样,德黑兰大学孕育着各色人物,既有左派激进分子、也有马克思主义者甚至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没错,这里就是大部分骚乱的策源地,哈桑曾警告努里远离那些骚乱。
    安娜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年轻人。虽然新政府规定女性必须戴希贾布,可这项规定似乎尚未落实。大多数女孩依旧一身T恤配牛仔裤,还有一些穿着超短裙。可她也看到不止一个女孩戴了盖头,甚至还有一个女人穿着罩袍。
    快到拉蕾公园时,只见两个身穿墨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在她们的奔驰车雨刷下塞了一张纸片——是革命卫队!
    “嘿!干什么?又怎么了?”拉蕾赶忙跑过去拿起那张纸片。安娜看到那是一张罚单。拉蕾说了一连串的波斯语。那两个人眯起了眼。等拉蕾停下后,其中一人窃笑了一下,随后问了一个问题,语气中充满了敌意:可能在问这是不是拉蕾的车。
    拉蕾挥挥胳膊,又开始说了起来,这次语速更快了。安娜只能断断续续听懂几个词,但听起来像是拉蕾在质疑他们的权威。
    安娜紧张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拉蕾越来越恼火,而那两个革命卫队的人也变得越来越不客气。最后,拉蕾不耐烦地摆摆手,从背包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里亚尔,将它们分成两部分后分别塞进那两人怀里。
    安娜顿时胃里一阵翻腾——拉蕾不该那么做!
    那两人张大了嘴。他们先是看了看那叠钱,又看了看拉蕾,最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厌恶地挥挥手,好像拉蕾往他们手里塞的不是钞票,而是一坨粪便。安娜听到拉蕾用轻蔑的口吻对他们说了句什么,结果另一人朝拉蕾啐了一口。
    拉蕾惊得瞪大了双眼,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安娜知道若是不赶快离开,后果将不堪设想。她赶忙拽住拉蕾的肩膀。
    “上车,拉蕾。赶紧。”
    拉蕾看了一眼安娜,但没动。她像被施了魔咒似的。那两个男人庞大的身形让人不寒而栗。他们站得很近,安娜甚至可以闻到他们的体味。
    “拉蕾!”安娜又喊了一声。“听见了吗?快上车!”
    拉蕾眨了眨眼。安娜连推带拽,把她拖到副驾驶位的门边,塞了进去。“快!快给我钥匙!”
    拉蕾没动。
    安娜拽过拉蕾的包,摸索了一通,掏出车钥匙,然后匆匆绕到驾驶位一侧。那两个人还挡在车前,其中一人叉开双腿,手插在后裤兜里。
    安娜朝他们挥挥罚单。“真抱歉。”她在脑海中搜刮着波斯语中的礼貌用语。“不好意思。谢谢。”
    那两个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安娜。他们肯定知道她不是伊朗人。他们知道她是美国人吗?知道她来自魔鬼撒旦的国度吗?安娜垂下头,避开他们的目光,显出一副温顺的模样,等待他们的谅解。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本以为他们会逮捕自己和拉蕾,那两人却朝后退去。
    安娜一屁股坐进车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拉蕾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安娜插上钥匙,点了火。开走时她朝后视镜摆摆手,说了声“再见”。
    “真主至上!”其中一人叫道。
    * * *
    1 罗伯特?勃朗宁(1812-1889),英国著名诗人。
    2 艾米莉·狄金森(又译作狄更生)(1830~1886)美国著名女诗人。
    3 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礼拜,分别是晌礼拜、晡礼拜、昏礼拜、宵礼拜和晨礼拜,其中晡礼拜是从晌礼拜结束的时间到太阳发黄。特殊情况时,允许延长至日落。
    
    第24章
    
    “好恐怖!”到家后拉蕾朝妈妈抱怨道。“我们又没有违规停车,可他们还是给我开了一张25托曼1的罚单!”
    拉蕾似乎已经彻底从先前的恐慌中缓了过来。安娜则不然。在公园里有那么几分钟,她觉得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这小姑子显然被宠坏了,可自己并不傻:她很清楚,在那种情况下,必须息事宁人,不能引火烧身。她刚寻思着要不要跟家人谈谈这事,哪怕是随口一提也行;可一看到努里母亲的脸色,觉得还是不提为好。
    在这个家里,安娜对婆婆帕尔文最是小心翼翼。婆婆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总是面带微笑,提出的问题也永远不会让人尴尬。可安娜觉得她和自己至少隔着一个时代。帕尔文出生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家庭,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女人应该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严守伊斯兰传统。
    当然,安娜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妥,但是让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婆婆为这个家尽职尽责,比如在筹备自己和努里的婚礼时,她给所有该请的人一个不落地发了请帖,还花了大把时间安排座位和菜品。帕尔文最看重的是自己家庭的社会地位,而且极好面子。帕尔文不明白为什么安娜不在乎这些。她有时甚至觉得安娜说的话不可思议。
    自革命爆发以来,帕尔文变了不少。头上多了几缕银丝。虽然她依旧打扮得优雅得体,却没有以前那么讲究,不仅不再精挑细选配饰,而且总是一脸愁云,仿佛一艘脱锚的航船在随波逐流。拉蕾向她抱怨那两个革命卫队的人时,帕尔文双唇紧闭,目光从拉蕾扫向安娜。“你停车有没有超时,肯定吗?”帕尔文问道。
    “肯定没有,妈妈。他们罚我就是因为我开的是奔驰。就是那样。那条街上的其他车都没开罚单,就是故意针对我的。”
    这下他们知道我们的车牌号了,安娜心想。不过她没说出口。
    拉蕾站起来,叉起胳膊:“简直受够了!我要出国!”
    帕尔文朝前倾了倾身子,一脸惊愕。“你说什么,拉蕾?你不能离开家人,你还没到18岁呢。”伊朗规定女性18岁成年。
    拉蕾翻了翻白眼,说道:“只要爸爸同意,我就能走。”她又对安娜说:“你和努里也应该离开。”
    拉蕾的母亲紧扣着双手:“这不是你的本意,拉蕾。你只是太紧张了。”
    “我当然紧张,妈妈。”拉蕾皱起眉头,丢下帕尔文和安娜,自顾自跑上楼去。
    帕尔文站起来,看上去又急又恼。“我去沏茶。”
    安娜强作笑容道:“我帮您吧。”可帕尔文摇了摇头,去了厨房。
    安娜独自一人待在客厅里,回想着拉蕾的话。虽然伊朗的局势已在不断恶化,可这儿已经成了自己的家,努里和他的家人是自己的后盾,情况肯定会好转的;毕竟,这只是革命的头一波;回顾历史,改革之初往往会矫枉过正,过了这个阶段,时间就会抚平人们的狂躁。
    安娜拿起沙发上的报纸。不断有人被处决,头版印满了死者的头像。尽管这是份波斯文报纸,可安娜能看出这些人被指控犯了叛国罪。她怀疑对这些人的指控纯属捏造。就在她翻阅报纸,等着帕尔文上茶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她站起来说。
    安娜打开门,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一个穿罩袍的女人。此人除了脸之外,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安娜还是觉得很眼熟。当她终于认出这是谁时,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罗娅?是你吗?”
    罗娅笑了,安娜也咧了咧嘴。先是哈桑,现在又是罗娅,安娜定了定神,克制住自己的诧异:“请进。我们正要喝茶,你也来一杯吧?”
    “好啊。”罗娅说着走进屋里。罗娅是不是要去试镜才穿成这样的?安娜不禁纳闷。
    “妈妈!拉蕾!罗娅来了。”安娜喊道。
    帕尔文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到罗娅后也不禁瞪大了眼。她用波斯语问了一个简短的问题,而罗娅的回答更短。然后她们互相报以微笑。安娜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牛仔裤和T恤很扎眼。这时,拉蕾穿着一条超短裙配背心下来了。看到被罩袍包裹着的罗娅时,她张大了嘴:“天哪,你怎么穿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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