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32章


    “你在魔鬼撒旦的国度待过。那是与伊斯兰教公开作对的国家。不仅如此,你还娶了个撒旦老婆。”
    看来他们知道安娜。难道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吗?
    那个嗓音尖细的人再次发话道:“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和你的家人都表明了。”一听他们提到自己的家人,努里胃里就一阵痉挛:爸爸妈妈不会也被抓了吧?
    “你背弃了自己的祖国。”那人继续说。“你和异教徒、叛国者勾结。你有什么理由让我们相信你不是叛国者,不把你送上绞刑架?”
    努里飞速地思考着。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留过学?他在美国的时候伊朗还不是伊斯兰共和国。当时还是沙阿的天下。还有那些反对沙阿的游行。
    游行。
    努里心中的疑团渐渐解开。就是那天在芝加哥戴利广场的游行,他和安娜还有马苏德等人都参加的那次游行。开始他在头上套了个纸袋,虽然人们提醒过要一直戴着,可他后来还是摘掉了。萨瓦克很可能拍了照。但他那时觉得无关紧要。
    现在他明白了。萨瓦克这个组织已被解散,该组织的头目不是被关起来就是已经死了。可如果革命卫队的人中有原萨瓦克的人呢?万一他们当时拍了照或找到了那些照片,现在拿出来为自己的新身份邀功呢?
    虽然努里觉得这么想很奇怪,但还是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想到这儿,他顿时来了勇气。“我不是叛徒,也不是异教徒。我为伊朗而战,我反对沙阿。”
    “我们很清楚你的情况。我们一直盯着你呢。你知道背叛革命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努里僵住了。突然腹部又挨了一拳。他弯下腰,感觉呼吸困难;再也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不过疼痛已令他无暇顾及这些了。他们到底了解我多少?又是谁告诉他们这些的?有人指控我了吗?他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哈桑曾经对他的警告。难道是哈桑!努里知道哈桑变了,可他到底变了多少呢?
    努里就这样被单独关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辨晨昏;依旧被蒙着眼,被绳子捆着腹部。他浑身疼痛,忽冷忽热,整张脸——眼睛鼻子嘴巴——又烫又肿。努里心想,没人会来救我,我呀,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了!可他此时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超脱——恐惧太过强烈,所以不会持久。大概罪犯们都有过这种感觉。他很想知道安娜此刻在做什么,父母在哪儿,家人们会不会想他。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地方总是人来人往。努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沉闷的尖叫。看来别的房间也有人被刑讯逼供。可他已经麻木,已不知同情怜悯为何物,只得听天由命。
    终于,脚步声在他的房间门口停下了。好奇怪耶,怎么会把这个房间认作“他的”!可能是因为遭了太多罪,所以想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吧。门开了,不止一人朝他走来,离他不到一英尺,可没人说话。努里竖起耳朵,心想:这就是我的下场吗?他们会开枪还是用刀呢?他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性命不保。
    蒙眼布被扯了下来。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不过看到的都是重影:四个——不,是两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人站在跟前。一人怒视着自己,另一人则面无表情,仿佛自己是衣袖上的一块污渍;渐渐地,眼前的画面清晰起来。
    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弯下腰,解开努里腿上的镣铐,说:“你可以走了。”
    努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走。”
    努里看了看这两人,直眨眼睛。
    “你聋了吗?快走,出去!”说话的人变得粗暴起来。
    努里试探性地往门口迈了一步;他头脑发晕,全身上下疼得厉害,身子晃晃悠悠,只好扶住墙,直到能够站稳,看到没人阻止他后,才迈了第二步、第三步;走到门口时,他左右张望了一下。
    “左转。”
    努里拖着步子穿过走廊,走到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接待室——爸爸坐在那儿!
    
    第29章
    
    努里一头埋进爸爸怀里。爸爸的双眼蓄满了泪水,肯定看到了自己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他现在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回家了!爸爸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腰,两人一起下楼走出了那栋建筑。
    出了大门,努里发现自己身处德黑兰市中心。大街上行人与车辆熙熙攘攘,夕阳斜照,暮色降临——他顿时大惊:刚刚过去的这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居然还不到8个小时!而外面,仿佛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上车之前,他转过身,想看着那栋囚禁过他的究竟是什么建筑;尽管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却还是瞥到了。他再一次惊讶不已:那是一栋十分普通的五层办公楼,窗户都被遮住了;话说回来,德黑兰的窗户大多都是被遮住的,为的是遮挡阳光。可谁都不会想到里边竟会发生那样黑暗的事情!这栋大楼一直都被用来做这种事情吗?还是新政府把它改造成了临时拷问所?
    爸爸扶着他走到车旁,但司机没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努里扶到前座,尽管动作十分轻缓,努里还是痛得扭成一团。爸爸急忙道歉,然后坐到驾驶座上,启动了引擎。刚一上路,他就看向努里。
    “想说说这事吗?”
    努里摇摇头:“怎么找到我的?”
    爸爸犹豫了一下:“这不重要。感谢真主让我找到你。”
    “花了多少钱?”
    爸爸没吭声——肯定花了不少!
    “安娜还好吧?”
    “你刚被抓走,她就打电话过来了。她在家待着。”
    “是谁陷害我的,你知道吗?”
    爸爸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你知道吗?”
    努里紧紧地抿着双唇。“就是不知道。”
    两人都没再说话。接着,爸爸皱了皱眉,脸上的皮肤更显松弛,前额上的皱纹比以往更深。“努里,这次能救你出来,真是谢天谢地!但是以后,恐怕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我动用了一切关系,如今那些掌权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风光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还是……”
    “爸爸,我什么都没做过,”努里打断他的话,“我没参加过骚乱,也不是卖国贼,唯一做过的就是参加了反对沙阿的示威。”
    “在哪里?什么时候?”
    “在芝加哥,我们回国之前。”努里给爸爸讲了戴利广场的那次活动。
    爸爸嗤之以鼻:“可那也不应该引来革命卫队……”他的声音渐趋微弱。“你妻子呢?”
    你妻子?爸爸通常叫她安娜。“她也什么都没做呀。”
    爸爸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他该刮胡子了——我不也一样嘛,努里心想。
    “努里,我觉得你和安娜还是离开伊朗为好。”
    “离开?我们怎么能离开?”
    爸爸指了指大街。“刚开始我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时兴起,我以为革命……狂热……会逐渐消退,明事理、有能力的人会重新掌权。”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现在我不敢肯定了。你妈妈……”爸爸叹气道,“哎,不管她了。国家正分崩离析,我保护不了你。能走就赶紧走吧。”
    尽管浑身伤口作痛,努里内心却十分清楚,说出这些话,爸爸一定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爸爸向来神通广大,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此刻居然在儿子面前承认自己不再能保护家人,这肯定是他最大的耻辱。在这样一个死要面子的文化中,这的确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更令人心烦的是,这意味着努里今后只能自力更生,再也不能活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了。
    “儿子,我只提一个要求。无论你做什么,或到哪里去,都不要给咱们家丢脸。”
    努里感到一阵恐慌,爸爸的话很像是永别之言。“可我不想走。”
    爸爸凄然一笑:“波斯永远是你的家。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幸好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他盯着挡风玻璃,脸上忧思重重,仿佛在审视炸弹或自然灾害所造成的破坏。“还有你妻子……唉……总之,你们谁留下都不好。”
    “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我是你儿子呀!”
    “嗯,没错,可他们照样逮捕了你,跟妈妈的朋友没一点区别。下一次他们说不定会杀了你!一定是这样!”
    
    第30章
    
    从此以后,安娜意识到,努里被捕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巨大伤口,自己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毁;眼泪绵绵不绝,一点点冲蚀着她,但哭泣并没让她好起来,反而觉得自己正在被卷入流沙之中。
    刚开始那几天,努里十分安静,甚至安静得过了头。他的伤口由红变紫,又逐渐变黄;几乎颗粒未进,也不愿见人或出门——就这么整天待在床上,却又不睡觉;一旦睡着,噩梦就接踵而至,常常尖叫着醒来。
    安娜安慰他说,厄运已经过去了,回到家,安全了。然而,努里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倒让安娜觉得自己就像是没人看的电视里传出的声音一样可有可无,于是戏称自己为“有声壁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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