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38章


    等她洗好脸下来后,公公已经准备好了茶碟、糖碗和茶杯,正在烧水;他手边放着一个手绘的茶壶,这是努里和安娜收到的一件结婚礼物。
    努里的父亲一边舀了一勺糖到茶杯里,一边说:“安娜,看到你的生活变成这样,我很难过。”
    安娜没说话。她得小心些,因为她不知道公公究竟什么意思。
    “这个国家正在走向毁灭,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能留下。”努里的父亲好像没指望安娜回应,自顾自地说道。
    “包括我的婚姻。”安娜说。
    努里的父亲转过身,背靠着吧台1,说:“关于努里,有件事你得知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把孩子养大,嗯,就像你们美国人说的,我们把他们惯坏了,可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我们把他们当成掌心里的宝。努里是被宠大的,就像国王养的那只孔雀一样,他曾经是个好孩子,骄傲、自信、英俊,无所畏惧。”
    “我知道。”安娜差点笑了。她想起以前的努里,那个让她飘飘然的、在芝加哥读诗给她听的、和她温存的努里。她想起他曾是那么完美、那么充满男性魅力、那么多愁善感和那么可靠。想当初,自己刚来伊朗成为努里的新娘时多么开心啊!
    “就像孔雀一样,他心高气傲,美丽而自负。”努里的父亲说着停了一下。“可其实呢他事事依赖他人——通常是依赖我们,他没有主心骨。如果身边的世界垮塌了,就像现在一样,他就会无所适从。这也是我们家现在的遭遇。我们虽然都在努力抵御,但也都很盲目。”
    安娜咽了下口水。其实她内心深处从一开始就知道努里是这样的人。在芝加哥时,努里搬进了她的公寓,是她照顾着努里。是她鼓励努里写论文、去和别的伊朗学生交往、去参加政治活动的。努里很依赖她。
    “努里当时就想去一所很好的美国学校学习,然后回国当一名工程师,成为特权精英阶层的年轻商人。”
    彼尚说的没错。他们回到伊朗后,努里就转而依赖父亲了;父亲会为他找工作,买房子,排忧解难。
    “可后来,革命爆发了,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现在新秩序建立了,形成了新的精英阶层。努里的梦想破灭了,他不知该怎么排解自己的愤懑,所以便发泄在了你身上。他这么做当然大错特错,可也不是没法理解。”
    安娜反复琢磨着这些话。公公说的没错。革命开始后,哈桑就成了努里的主心骨。努里费尽心力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扮演别人为他设定的角色。
    “当然,这是我的错。”彼尚说。“帕尔文和我应该把他教育成成熟自信、责任感很强的人。”
    安娜皱起眉头,问道:“讲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努里并不是坏人,他只是很不成熟,很恐慌。而你比较有主见。我始终认为你是他最好的选择。你能等他熬过这一阵吗?我知道这很难,也知道你俩一度很幸福。我也相信,这一切……”彼尚挥挥手,“只是暂时的。这场闹剧……会结束的。”
    安娜凑过去在彼尚脸上轻轻一吻:“您真是个好父亲!”
    彼尚握住安娜的手——似乎快要哭了。
    “我有个问题。”
    彼尚眨眨眼。
    “是你没收了我的护照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不知道?”彼尚关切地问道;神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虚伪。
    “我以为努里告诉你了。婚礼前我就告诉过他了。伊朗的法律规定非伊朗籍的妻子需要上交护照。”
    “没人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的护照放在楼上的保险柜里。”
    彼尚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抱歉,安娜。”他望向远处,眼中充满了忧伤。“我一直在等你申请伊朗护照,其实早就该察觉到你对此毫不知情。”
    安娜相信了他。是努里做得不对;又是努里。彼尚再次向安娜道了歉,然后收拾好东西走了。安娜把他送到门口,又目送他一程。她能理解彼尚,毕竟他是努里的父亲,深爱自己的儿子。他说的没错:也许努里专横霸道,喜怒无常,但那些都不过是嘴上逞强而已,他内心其实十分脆弱、十分恐慌,仿佛在一片陌生的水域挣扎,而唯一的出路就是宣泄愤怒。
    想到这儿,安娜心中忽然燃起一线希望。如果努里耳根子这么软,那么自己也有可能说动努里;她不能也不愿告诉彼尚自己想要要离开伊朗——可她必须离开!
    那晚哈桑也出人意料地来了,他最近一直都没怎么露面。安娜疑心这是因为他一直在给努里洗脑,所以不好意思过来。但他来了之后,安娜就不这么想了。努里让她待在卧室,再三叮嘱她不得下楼。
    开始安娜很高兴能够自个儿待着。努里接二连三的羞辱让她十分苦恼。她找来一本书看,可总是心神不定。她想知道多伊奇是否联系上了爸爸。爸爸在政府里有关系,肯定有法子帮我逃离伊朗;我的余生就这么被困在了这儿——实在是无法忍受!
    她试图专心看书,可楼下的说话声引起了她的好奇。努里从没告诉过自己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她只知道努里经常出去饮酒作乐,说不定还找了女人。努里不像哈桑那样交际甚广,地铁工程那些同事都离开了。如果她知道努里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说不定还有机会说服努里放自己走。想到这儿,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哈桑和努里用波斯语交谈着。安娜听了一会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可能说的是方言。她自责了一番,告诉自己,集中注意力肯定能听懂,毕竟自己已经在伊朗待了一年。她闭上眼,重新认真听他们说话。她断断续续地听出了一些词,可大部分时候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听到努里提到自己的名字,还有“多伊奇”、“瑞士”等词。她向前靠了靠。
    安娜没太听明白哈桑是怎么回答的,不过那语气十分干脆简洁。
    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努里像是在辩解什么。难道努里还没有感觉到哈桑的傲慢?也许是他故意忽视了这一点?哈桑难道在教努里怎样摆平自己,怎样变本加厉地羞辱自己,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无足轻重吗?安娜强忍住眼泪。她感受到了公公作为父亲的痛苦——儿子的天赋和生命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哈桑放慢了语速,口齿也清晰了些。安娜慢慢听出了他在说什么。当安娜听到彼尚的名字时,她愣住了,心都快蹦了出来——他们正在商量怎么处置彼尚和这栋房子!
    “你得让他们明白你站在他们那边。”哈桑说。
    努里的回答语气很重;他拒绝了吗?
    哈桑用充满同情的语气说:“努里,我能理解你需要养家糊口,不过可别忘了,福兮祸所伏!”
    努里说他没精力了:“我斗争不动了。所有这些憎恨、愤怒和报复之心已经将我折磨得筋疲力尽。”
    终于开窍了,安娜心想。
    可哈桑的回答十分蛊惑人心。安娜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她觉得哈桑在怂恿努里投入更多精力去斗争。“我说过,选对路至关重要。”他顿了顿,然后说:“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定会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友!”
    安娜毫无睡意。努里还在楼下。她听到开关抽屉的声音和厨房门吱嘎作响。终于,努里上楼了。他上了三楼,打开了通向屋顶的门——不过也有可能是柜门。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努里进了卧室,脱衣时弄出很大的动静,丝毫不顾躺着的安娜。他躺上床,床垫猛地沉了下去。他翻来覆去,把床单拉到自己的下巴,床单沙沙作响。
    安娜躺着一动不动,说:“我还醒着。”
    努里咕哝了一声。
    安娜把手伸向努里,说:“努里,亲爱的,我听到你和哈桑在楼下谈到了爸爸。”
    现在轮到努里一动不动了。
    “那……只是说说而已,对吧?你不会真那么做的。”
    “你指什么?”努里问道。
    “就是你和哈桑谈论的……关于房子和爸爸的事。”
    努里把安娜的胳膊推开,转过身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现在都有胆子偷听我们说话了?像贼一样?”见安娜没反应,努里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肩膀。
    安娜朝后挪了挪。“好疼!”
    “疼就对了。”努里吼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你瞎听什么?我跟你彻底完了,你就是垃圾!”
    正当安娜准备反驳时,她想起了之前和彼尚的谈话,于是克制住了自己,转而说:“努里,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可这不管用。我和你现在都过得很痛苦。如果你让我走的话,我们都会好过一些。求你了。”
    努里顽固地摇摇头:“要我跟你说多少遍?这个家是我做主!我已经决定不让你走。你要走?休想!”
    “努里,我们在一点点沉沦。你和我都没有工作了。如果我们不赶快想想办法,马上就要坐吃山空了。到那时怎么办?”
    努里眯起眼,好像抓到了安娜的把柄:“你这么着急干吗?安拉会有办法的。”
    “安拉的另一个名字是爸爸。”
    努里呼吸急促起来:“你敢教训我和爸爸?在我背后捅刀子的是你,欺骗我的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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