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47章


安娜猜想,大多数经历了挚爱伴侣被谋杀的人都跟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即便那人生前让人憎恨,可死后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尚——甚至圣洁起来,世界上没有什么黑白分明的事!她现在有了三个非常明确的目标:活下去,生下孩子,申冤昭雪!
    几天以后,刚吃过早饭,两个女看守进来拍拍努莎的肩膀说:“收拾东西,穿上罩袍。”
    牢房里顿时安静了。女囚们有的盯着地面,有的看着墙,还有的面面相觑,但没人看努莎。只有安娜看着努莎穿上罩袍,收拾好东西。努莎挺直肩膀笑了笑,毫无惧色。安娜拥抱了她。临走前,努莎翻出一本书交给安娜。“记住我。”努莎喃喃道。说完就被那两个看守押了出去。
    安娜忍着泪翻看着努莎留下的书,是本阿拉伯文版的《古兰经》。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恍恍惚惚。晚上安娜将这本《古兰经》放在自己的临时枕头底下作为护身符,但怎么也睡不着,提心吊胆地等着枪响;枪声终于响了,一滴泪珠淌过脸颊……
    第二天早晨,安娜疼醒了,腹部阵阵痉挛;开始还以为是痛经,不过再一想这不可能;她试着不去在意,可疼痛越来越剧烈,呼吸都很困难,想要站起来,可头晕目眩,浑身瘫软,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第44章
    
    接下来的12小时,安娜基本处于费里尼1电影中的神游状态,偶尔也会清醒一阵子。四周是光秃秃的墙,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修女”在她身边晃来晃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酒精和碘酒的气味;虽然安娜一次次痛得昏厥过去,可反倒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不时被尖厉的叫声吵醒,清醒后才知道是自己在叫;接着才听到有人先用波斯语再用英语朝自己吼,然后轻声细语地恳请自己做什么。汗水浸透了床单,汗湿的床单冷却后又冻得她失去了知觉。
    曾有一度被抬了起来,她顿感一阵刺痛;接着响起了一阵隆隆声和砰砰的关门声。安娜开始晃悠,似乎自己是在一辆车里。房间里亮起了更多的灯,又来了一些医生和“修女”,耳边一片嘈杂;突然看到锋利的钳子和一些棉签,还被人戴上了氧气面罩,接着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梦到努里时而生气,时而温柔,梦到他俩缠绵相拥,在里海游泳,身边还有个人,是他俩的孩子——这孩子怎么就会游泳啦?她似乎看到一只鲸鱼妈妈带着小鲸鱼,可转过头去仔细看时,却又变了,她和努里正行驶在从伊斯法罕返程的沙漠中;太阳虽已落山,可晒了一天的沙子依然像成千上万只火蚁一般,他们热得浑身发痛、口干唇裂;这时父亲出现了,给她端来一杯凉水;安娜谢过他,但没有对他出现在伊朗感到意外。他一直都在这儿吗?安娜正想问,却再次眼前发黑……
    突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沉浸在黑暗中的感觉真好——温暖舒适,不想离开。
    “你病得很重。”说话人的口音很重。
    安娜使劲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她眨了眨眼,转向说话人。一个护士正握着她的手腕测脉搏。安娜又眨眨眼,这下看得清楚些了。这个护士穿得像个修女,黑色的头巾一直垂落到腰际,里面穿着一件像雨衣一样的白色斗篷。
    “你是——”安娜喉咙哑了,刚冒出一声就说不下去了,她觉得疲乏极了。
    “别说话。”护士说。“你现在很虚弱。你在德黑兰的一家医院。”然后她抿了抿嘴,说:“你……在伊文监狱……晕倒了。我叫扎里夫蕾,是你的护士。”
    安娜皱起眉头。她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的脚被鞭笞,阿扎尔戴着眼镜打量自己,还有一个叫努莎的库尔德女孩。我真的去过伊文监狱?或者,那只是一场梦?她又想起努莎被处决了,自己睡不着觉,然后就是肚子一阵剧痛。
    “孩子呢?孩子好吗?发生了什么?”
    护士眨眨眼,把头撇向一边:“很遗憾,你流产了,还大出血……我们,他们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来,所以就把你送这儿来了。”
    安娜把头埋到枕头里,闭上双眼——孩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必要醒过来!
    接下来的几周,安娜时睡时醒,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之中,不时有医生或护士过来碰碰她。渐渐地,安娜清醒的时间变长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是一间狭小的单人病房,墙壁刷成了白色,窗户上装着黑色的护栏,窗外被一堵墙挡住了视线。病房的门关着,很可能上了锁。房顶镶着一小块玻璃板。虽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但至少没有脏臭味儿,也没有油腻腻的头发或藏红花的气味。
    扎里夫蕾白天负责照料安娜,晚上则变成一个板着面孔沉默寡言的女人。不过总体而言,她们把安娜照顾得不错。这儿的茶很香,没有加樟脑;食物仍是流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一天早晨,安娜问扎里夫蕾为什么自己没被送回伊文监狱。
    “我都说过了,伊文监狱没条件抢救你,所以就送这儿来了。”
    安娜指了指窗户上的栏杆,问:“我是不是在另一个监狱医院?”
    扎里夫蕾摇摇头:“这是德黑兰北面一家政府直属医院的特殊病房。”
    “怎么个特殊法?”
    “囚犯病房。”
    听到这儿,安娜重返沮丧:自己康复后还会被送回伊文监狱!她曾幻想过:说不定已经有人下令放了自己,要不就是法官宣判自己无罪,抑或有人施了魔法——自己熬到尽头了!于是她埋进了枕头,再次陷入绝望中。
    护士似乎猜到了安娜的心思:“你该庆幸我们没把你绑在床上——大多数囚犯都是被铐在床上的,医院里也不例外。”
    安娜没说话,心想自己不久可能也会被铐上。她走不了路,也无处可去,只好蜷缩起身子,对着墙壁发愣:看来注定要死在伊朗了。跟努莎一样,自己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等待看守进来让自己收拾东西。他们给自己治病却是为了最后杀死自己——这可真够荒唐的!
    翻过身来,仰面而躺,凝望窗外;窗口很小,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望着那片蓝天:那儿是否藏着通向自由的钥匙?窗外那个自由的世界里,伊朗的炎夏即将结束,人们会擦着眉毛上的汗珠,期待着凉爽的雨季。
    那些在屋顶乘凉的德黑兰市民很快就该回房睡觉了,大量的果蔬也即将上市。安娜想起在集市上寻找鲜嫩水果的那些早晨。那时她异常精明,从没有被店老板忽悠而买到过次品。可她再也没有机会体验买水果时那种简单的快乐了!
    安娜再次昏睡过去。不知为何,这次的梦异常清晰;梦到了自己的童年,仿佛是在潜意识里悼念这个夭折的胎儿;梦里,父母带着她在小学操场的秋千上玩耍。父母推着她,她越荡越高,越荡越快,有些害怕了,为自己的胆小感到难为情;但是,假如荡得太高,母亲就会移居巴黎,她的家庭就会破裂!然而她勇敢地笑着,加了一把劲,可同时又害怕自己会荡出去太远!正如梦有隐喻性一样,她忽然觉得自己因为最初不想要腹中的孩子而正在遭受上帝的惩罚。
    几小时后,安娜醒了。一个医生来为她检查。检查完后,安娜问他:“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再怀上?”
    医生紧皱眉头,沉默良久。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安娜琢磨道。
    “还不知道。”医生最终回答道。
    安娜观察着医生的脸,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她觉得这个答复总比一个未经思考的否定要好得多。
    “我来这儿多久了?”
    “你流产后,感染了葡萄球菌,很可能是在伊文监狱的医务室感染的,所以他们把你送到这儿来了。”
    “哦,那……我来了多久了呢?”
    “一个月左右。”
    竟然来了这么久?不过话说回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所以毫无时间概念。“这儿有英文书吗?我想看书。”
    医生说会帮着问问,但听口气像是在敷衍,毕竟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囚犯。医生走后,安娜重新躺下了。
    她回忆起哈桑去伊文探监,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可好像就发生在上周。他说他在努力营救自己,彼尚已经联系了父亲,他们家也准备出国,拉蕾一个月之内就会走。想到这儿,安娜的气不打一处来:拉蕾可以想走就走,我却不行!
    下午,安娜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门外有一男一女用波斯语在争吵。很可能是看守和护士。护士想要进来照顾安娜,而看守想惩罚她。争吵声渐渐小了下去,安娜也清醒了。她隐约想起不久前自己也听到过一次争吵。他们在吵什么?吵架的是谁?在哪儿吵的?记不清了,可一个声音告诉她,必须想起来。她使劲儿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唉,算了吧。
    现在他们开始给安娜供应常规食品了。晚饭送来的是汤和吐司。饭后安娜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那次争吵:是努里和拉蕾在吵架。与今天下午一样,当时安娜也是被吵醒的。虽然那时她没听懂他俩在吵什么,但记得他们两人都狂怒不已,恶语相向。
    她想起努里涨红着脸,满脸愠色地把气撒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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