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琴音连九天

71 续缘北风城(五)


这一程行走了十余日,途经朔州、沃野镇、敦煌镇、焉耆、最后到达了北凉伊吾戊。拓跋嗣在沿边各镇军事要点布防排阵,对柔然可汗庭形成了一个三面包抄的形式。
    魏史上,迁都平城不久,柔然的崛起成为北魏进取中原的后顾之忧。而北魏的强盛又是柔然南进的阻碍。为了集中力量对付北魏,柔然和西北五国龟兹、疏勒、于阗、焉耆、北凉等结成抗魏同盟。如今北魏灭焉耆、大败北凉,势必趁势对柔然主力军展开追击,进一步削弱柔然军力。
    柔然大将铁其那统帅主力骑兵以“风驰鸟赴,倏来忽往”扬名,形成一支威震漠北的强大力量。其在漠北草原神出鬼没,北魏主力轻骑兵多次进击围堵均是被其脱逃,倏又奇袭重创魏边境守军。着实令众将头痛不已。
    自从来到北凉边镇伊吾戊后,拓跋嗣日夜与众将于镇外军营闭门商讨战略。宝珞作为皇帝随身“侍卫”,闲来无事带着“墨鱼”前往郊外的草原溜马。
    “墨鱼”便是拓跋嗣心爱的乌骑战马,在他还是魏太子的时候,西域国所进贡的这匹珍贵宝马,据说是草原上数十年才会在野马群中捕获的仅存一匹乌龙驹后裔。草原上最好的驯马师也征服不了这匹彪悍的乌龙驹,于是装上铁笼子运来了魏都。尚是幼龄的乌龙驹愣是把跃跃欲试的武将、驯师摔得灰头土脸,只有太子拓跋嗣耗了一日一夜制服了这匹悍马,倏跟随征战沙场,去如风、来如电,多次带着主人脱离险境,相伴多年。
    这乌龙驹几年来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劣性,几年前,拓跋嗣带着宝珞前往柔玄镇,初次接触时它也是大发雷霆,宝珞揽着马脖子安抚片刻它竟奇迹般的停止了发飚。连拓跋嗣都啧啧称奇,想当初他驯服乌龙驹可是费尽了气力啊。
    至于“墨鱼”的别号便是宝珞由当年人称“墨玉公子”的拓跋嗣身上联想而得,可乌龙驹跟它的主人均是对此别号嗤之以鼻。
    伊吾戊镇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像是四面沙漠环绕的一个绿洲,有宽阔的草原,澄蓝的湖泊,秋末的草原草甸虽已枯黄,却是弥散着温润的氤氲之气。野花也已凋零,那浅浅淡淡的草香,便在氤氲气息中倘佯,草香中还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和山野的味道。
    在湖水浅滩上刷洗墨鱼油亮乌黑的鬃毛,它四蹄践踏湖水,欢快地在水面上打滚。这里的气候昼夜寒冷无比,午时却是炎热,躺在湖边草甸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这种感觉亲切无比,像是塞里木卓尔圣湖边的草场,那时候,总是跟着阿西、梅朵象野孩子似的在草原上奔跑,累了便也是这样叼着甘草躺下晒太阳,远处是星星点点棉花团般的羊群。
    “墨鱼呀墨鱼……你的故乡是不是也在草原,你会想家么?”墨鱼嘶鸣了一声,绕着湖边来回地跑。
    “呵呵……”宝珞眯上了眼睛享受这午后的暖煦。
    忽觉一道阴影挡住了光,浓浓的身影投射在她脸上,一个清俊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颜姑娘莫非家乡在草原?可是依在下所见所闻,草原上的姑娘多是浓眉大眼、爽飒豪气,颜姑娘倒像是那江南水乡里出来的一般。”
    宝珞微笑一跃而起,盯着贺兰容颉的俊脸笑得狡黠,“贺兰将军莫非是觉得江南的女子都是小家碧玉、弱不禁风?”
    说着瞟了一眼贺兰容颉身边的赤红马,“敢不敢与我这江南女子赛上一程。”看着这辽阔的草原早就是蠢蠢欲动了,偏偏有人送上门来。
    宝珞老练地打了个响哨,将墨鱼召唤过来,一个翻身跃上马背,挑衅般注视着贺兰容颉。
    他哈哈大笑,“从未有女子敢挑战我的赤兔,输了可莫要哭鼻子。”
    扬鞭催马,两骑向着前方冲去。红黑两道光影在青黄大草原上好不耀眼。
    风凛冽地刮在脸上,微微刺痛。
    宝珞侧头看向紧紧跟进的男子,他也看着她微微含笑。恍惚间,这一幕竟熟悉得心底刺痛,曾几何时,也是在这样一望无垠的绿野,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芬芳,与她并驾齐驱的是那个紫袍翻飞的男子,那天,他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他说,待一切平定下来,便一同去云游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
    玥……
    刻意遗忘的身影蓦地充斥了整个脑海,她不禁揪住缰绳,墨鱼不满地打了个响鼻。贺兰容颉已是超离了半个马身,正诧异回望着她。
    她用力摇了下头,用力抓住缰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俯身贴向马背,她要在极致的速度里遗忘他,那个已经决定在心里抽离的身影。
    墨鱼仿佛感知到她的急切渴望,张弛出最优美的弧线,爆发出无尽极限。四蹄快如闪电,不多时便将赤兔远远抛在身后。
    “哈哈……我认输了,颜姑娘好骑术,可以与乌龙驹人马合一,心意相通,佩服!”贺兰容颉输得心服口服,与宝珞在缓坡上放慢了速度,自在倘佯。
    贺兰容颉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陶埙,悠远、苍凉的埙音,幽幽响起……仿佛在大地里突兀空灵的回荡,古老而又苍凉,粗犷又不乏细腻,神秘且哀婉,就象一个流浪的诗人的低吟曼咏。
    像沙砾一样在心房冲刷,吹动亘古的思念,雁过长空、天地悠悠,难却柔情万种,尽散在一曲埙音,忽然就觉得被掏空了一般,人已不知身置何处……
    “真看不出来,贺兰将军可以将一曲埙音吹奏得这般苍凉动人,倒不象是春风得意、溢着豪情满怀的少年将军该有的心境呢。”
    贺兰容颉若有所思看着手中的埙,说道:“这个是从前跟随我的副将战死前郑重地交给我,他总是在每一场大战后对着遍野的尸身残骸吹起这埙音,说是送他们一程,日子久了,也便就喜欢上了这种声音,每次血战后,用它的宁静平和来洗涤一身的杀戮戾气,算是一种慰寂吧。”
    “一曲埙音安魂魄,选择了战场的人,死在战场上也是一种荣耀。”宝珞微微叹了一口气。
    两骑渐行渐近烽火台,抬头望去,只见一身乌金战甲的帝王正遥遥看着他们的方向,阳光洒过身后,像是镀了一层流金般的光晕。
    宝珞扬起笑脸向他挥手,策马加快奔向烽火台。贺兰容颉怔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埙。
    拓跋嗣指尖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我都看到了。”
    “呃?看到什么了?”
    “赛马啊,我的珞珞竟然跑赢了赤兔,也不知是不是容颉让着你。”他笑得一脸戏谑。
    “贺兰将军已是输得心服口服,你就算不信我能赢也该相信墨鱼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他哈哈一笑,“来了这里几日,闷坏了吧,明日陪你去镇上走走可好?”
    “我是你的侍卫兼马夫,不用太顾虑我,日里头晒晒太阳溜溜马,很是自得其乐呢。你去做该做的事情,我跟着来,可不是想拖你后腿。”
    若不是烽火台下兵将成列,真想将她拥入怀里,只能低头凑近她耳边悄悄地说:“可是,两天没有见到你了呢,你就不想着我么?”
    宝珞斜睨他一眼,笑道:“那好吧,就许了你明儿陪我一同去镇上走走。”倏又小声问:“真的不会妨碍么?”
    “该部署的都已准备妥当,就差狼群现身了,若不能一击即中,后患无穷。”拓跋嗣看向远方,神色倏然凝重起来。
    “是要一举击垮柔然的精锐部队么?”
    “没错,柔然人擅长骑兵突袭,他们跟我们鲜卑祖先一样,是马背上的部族,先帝前朝,开疆拓土,锐意进取中原,无暇北顾,因而给柔然的发展以可乘之机,吞并了敕勒诸部落,势力益振,统一漠北,而漠北贫寒,以游牧为生,柔然军队日益骚扰我北境,抢夺财物,近年更是变本加厉。他们虽也效仿我朝建立了君主制政权,但仍是游牧习俗,居无定所,其精锐更是随时迁徙驻地,神出鬼没。”宝珞虽是随口一问,拓跋嗣却将这两国征战的由来讲得是清清楚楚。
    如今魏军压境,柔然必定是避其锋芒,若是全线压上,对方采取拖延隐匿的战术,待得魏军粮草不接,断其后援,便是陷入了瓮中之局。拓跋嗣自然是知晓其中利弊,所谓蛇打七寸,这一击必中乃是此战的关键。
    宝珞虽知多年的战事终会以柔然国的臣服为终结,但是历史总有其固有的轨迹,她不敢擅自妄言,须知一棋变而全局改,就像是她如今的选择注定会扭转后世的劫难一般。
    俯瞰那茫茫连到天际的草原,嗣,他会想着把这片广阔浩瀚的土地纳入版图么?
    仿佛是看到她的疑惑,拓跋嗣傲然抬起下颌,漫不经心而又坚定地说:“这片土地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想拔了它的狼牙、剁了狼爪,让它温顺伏贴而以。至少在往后十余年间,能绝了我的后顾之忧。”他脸上的光彩是霸者气势,,却不由得令身边的女子一阵心慌。
    她能理解,逐鹿中原是每个站在高位的统治者一生的梦想,而将来,四分五裂的中土大地也会随着历史的滚轮逐渐归一。嗣,若也有这样的心思,本是无可厚非;她,若当真不能冷眼旁观,又该如何自处?
    他,首先是一个强盛国家的帝王,其次,才是站在她身边那个有着清新阳光温暖的男人。
    这张描绘了天下蓝图的手,此刻浸沁着坚定的温热紧紧牵着她。
    北凉国虽是刚经受战乱之苦,但是魏军入境时并未蓄意破坏,且在北凉战败求降后,魏军便撤出了城镇,驻守在镇外。使得伊吾戊镇民生能快速恢复。所以走进这边陲小镇,正赶上了巴扎日,倒也热闹得紧。
    避免太过招摇,拓跋嗣和宝珞均是穿着着粗布皮袄装扮成草原上的牧族。
    这里的民风习俗跟倒是与西域人大相径庭,居住的是黄土胚修葺的土屋,半球状的屋顶,弧形的房门与窗框,别具异族风情。
    这里成年男子留着两撇弯曲上翘的浓黑胡子,戴卷檐尖顶毡帽、妇人则是黑纱蒙面,遮住了头脸。那黑纱下,均是有一双明亮动人的大眼睛。
    宝珞刚吃过大盘烤肉,喝过大碗的奶茶子,这会怀里又捧着大串的葡萄,眼珠子骨碌碌看向街市上一排排罗列的大馕、大枣、油炸馓子、帕尔木丁、薄皮包子、哈勒瓦、羊杂碎、曲连、烤南瓜 还有冒着香气的烤肉串子。
    这些食物,有着童年的味道。来到中原以后虽是在西域食馆里也有,但是却是迎合了中原人的口味,早就变了调。
    拓跋嗣头上戴着毛皮毡帽,将乌发尽收帽中,贴上浓密的络腮胡子,一身狼皮猎装穿在他身上那是高大魁梧,豪气尽显。那双墨黑晶亮的眼眸却露出不相称的宠溺,含笑看着身旁的女子。
    她露出久违的天真欢快的笑容,就像是多年以前,初涉中原见到什么都欣喜若狂的小丫头。
    “呀……蛇舞。”戴着头巾的一个艺人吹着木笛,一条色彩斑斓的蟒蛇在艺人的身上闻乐起舞,艺人扭动着柔软的身躯竟似身上的游蛇一般舞动。围观者大声叫好,拍手称奇。
    宝珞看得新鲜却不敢靠近,说起来着实丢脸,她终日与药草为伍,亦也深究过毒物,却始终是不敢接近软绵绵滑腻腻的蛇类,总觉得怵得慌。
    窄狭的土石路上行过一辆宽敞奢华的马车,彩纱覆帘、香珠环翠叮当不绝,与这街巷朴实的景致是如此格格不入。
    却见那条舞动的蟒蛇长信吞吐,倏地向华丽马车飞扑而去,猛烈的撞击下车框碎裂,车厢内顿时凄厉尖叫声扬起,围观的众人俱都呆住了,瞬间四下逃散,“蟒蛇吃人啦!”叫声不绝于耳。
    一道蓝光快疾如风穿入破裂车厢,银亮丝线缠住蛇颈,一个巧劲,将已经缠在妙龄华衣女子身上的蟒蛇拉起丢了出去,摔在地上扭动两下晕了过去。而车驾内的女子尖叫声仍是未止,似是受了惊吓,尚未缓过神来。
    舞蛇艺人慌忙跑过车驾前迭声道歉,原来是车内这名被蟒蛇缠身的女子身上所用熏香与平时驯蛇艺人所用的香料一样,且更为浓烈,以至于蟒蛇飞扑缠身。幸得宝珞眼疾手快,否则那女子如此紧张挣扎中蟒蛇是越缠越紧,就算不窒息致死也会吓出个失心疯来。
    看那异族女子花容煞白,兀自不住发抖,着实吓得不轻。宝珞从药囊中取出安魂丹让她吞了下去,对车厢内两名侍女打扮模样的小姑娘说道:“这位小姐实是惊吓过度,回去歇息半日便可恢复如常,莫要担心。”
    那两名小姑娘却猛地摇头摆手,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宝珞皱眉苦着脸向拓跋嗣求助。
    拓跋嗣摇头苦笑,“见义勇为的女侠,她们在求你去驿馆帮忙向他们主人解释发生了何事呢,如今她们的小姐吓傻了,少不了回去要被责罚。”他又拉起宝珞的手,道:“算了,别管这事,咱们走吧。”
    “那怎么成,帮人当然要帮到底,再说这小姑娘吓得不轻,别真吓傻了,我且观察片刻才得知,不就是帮她们去说句话嘛,再说有你在,不怕不怕……”说着嬉皮笑脸地将拓跋嗣也拉上了马车,陪着那几个女子来到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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