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琴音连九天

70 续缘北风城(四)


一晃眼,夏季无声无息的过去了。秋风起时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北国的秋季美丽灿烂而又极其短暂。
    萧瑟梧桐飞满园,深院碎落锁清秋。他倚在梧桐树下,看那落叶中翩翩舞动的纤纤身影。
    他想要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身边有她一生一世的陪伴,焦躁的时候有她清如流水的琴音缓缓抚平烦忧、闲散的时候依在她身畔品茗淡香清茶、快乐的时候踏遍大街小巷,大快朵颐。
    谁说他的皇后就一定要玲珑八面、统领后宫?他不需要再多一个后宫总管。她外表璀璨美丽,内在固执坚硬,却透明得不懂保护自己。只想啊……守护着她这样的率性、守护她清澈的眸光,守护他们的……孩儿,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嘴角一扯,竟窃笑开来。幻想起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绮丽景象。
    “唰”一道蓝光飞了过来,直向面门袭来。他侧头一闪,反手抓住那个蓝光,轻轻一扯,丝弦一端的女子便带着花香扑了过来,抓住她击向肩头的素手,便往怀里拉。
    她咯咯一笑,迅捷无比闪开来。“想什么这么出神呢,一脸贼笑。” 眼瞳波光流转,任天地之微笑如天雨香花,落满全身。
    他拉起她的手,走在梧桐林间,踩着满林金灿灿柔软的落叶,沙沙作响。她替他捻起落在乌发上的一叶梧桐,捻在指尖把玩。
    “珞珞,我要去北境亲自督战,你是想在宫里等我回来,还是与我一同前往呢?”说完他忽地笑开来,“算了,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嘛,跟我一同去吧。”去看草原终年游戈的风、去看大漠戈壁、去看恒古不化的雪山,无论是哪样的风景,都想与她并肩而立。
    “好耶!”宝珞开心的跳起来,卷起一片金黄纷飞,仿佛看见了白马啸西风、仗剑江湖的时光。
    皇帝亲征都是秘而不宣,均由丞相韩非监持国政。拓跋嗣倒也安心得很,他本就懒散,着重武政征战,而文政向来都是由韩非代理,重要的决策才会稍微费一下神,韩非时时诉苦连天,直叹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如此这般减寿操劳。
    拓跋嗣仅带了四名禁尉同行,其余的留下护卫韩非监国,一行人悄悄就出了北城,令得宝珞诧异的是。同行中,竟然还有贺兰容颉。
    看到一身侍卫装扮的宝珞,贺兰容颉的惊讶也不亚于她,相看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娇滴滴的采莲女忽而成了皇上身边的女人,现今又摇身一变为英姿爽飒的侍卫,她真是令人费解的谜。
    离开平城后一路策马向西北而去,魏灭焉耆后北凉也仅仅抵抗了两个月余便臣服了,贺兰容颉便是拿下北凉国后返回京城禀报这西北的形势,如今北魏的大部分兵力已经聚集在了沃野、怀朔、抚冥、武川、柔玄、怀荒六个军事重镇。
    明元帝初登基初时,柔然多次进攻敦煌,欲断北魏通向西域的商路,且不断对北魏北境进行骚扰和掠夺。
    魏发司、幽、定、冀四州十万人,筑畿上塞围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用以护卫京都,限制了柔然的南进,也切断了柔然地区同中原的经济往来。
    越往北行,城镇愈见荒芜,十数年的战乱已是令得北方城镇民不聊生,路上时不时见到骸骨、饿死的妇孺老人,满目苍夷。
    “这些俱都是柔然人所为,游兵时常突袭抢掠我北方各镇,其游牧部落行踪诡异,防不胜防,每到秋收时节,便开始抢粮,这里的冬天,连草根子都冻没了,百姓无粮惟有饿死一途。” 贺兰容颉常年驻守边关,对这样的事已是有了些许淡漠。
    宝珞忍不住问:“不是都有重兵驻守么?怎会由得柔然人如此长驱直入?
    贺兰容颉悲凉一笑,“我北魏与柔然疆界何其广袤,军队仅能驻守在要塞重镇,皇上圣明,颁旨筑畿上塞围长城,此工程何其浩荡,待得首尾相连,便是一道天然屏障,届时百姓就好过得多了。”
    “那,为何军队不救助这些无辜的百姓?百姓又为何不撤离南下呢?”
    “如何救?军队粮草仅够自给,何况也不是救一次两次便能助其脱离苦难,许多百姓不忍远走他乡,离弃故土,情愿死也要死在这里,再说了,南下逃难了莫不是沦为乞丐就是为奴为婢,也非他人所愿。”此时的贺兰容颉敛去了淡漠不羁,蓝眸中蒙上了一抹沉痛,令得宝珞一扫先前对他的偏见,肃然起敬。
    北行数日,越来越寒冷,甚至细细簌簌下起了冰渣滓,北地荒凉,时常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此冷冽自然是不能留宿野外,寻个破屋能挡风遮雪的便度过一宿。
    宝珞这几年久居南国,许久是未有经受这般的寒冷,策马握缰的双手竟生起了冻疮,拓跋嗣看得心痛,日里赶路便不再让她独乘一骑,将她裹在自己风氅里,夜里在破屋中生起火,用生姜给她细细擦拭生冻疮的手指关节。
    时常在外征战,军中他与众将士同甘共苦,许多京城士族子弟眼中鄙夷的土方子在他手中用得纯熟无比。
    夜里在地上铺了干草,斜靠在土墙上就凑合睡一觉,而宝珞便是缩在他温暖的怀中,一席大氅将两人裹在一起,熟睡至天明。未曾大婚,虽说是不妥,但军行在外,也不去避讳这些了。
    离得北凉国越近,就看到许多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的难民踯躅南迁,大半人在未能到达目的地就饿死或者冻死在路上,死尸随处可见。
    日暮西山,眼看天快黑了,一路也未见有可挡风避雪的地方,拓跋嗣下令先停驻在林子里,四禁尉前往周围找寻可以夜宿之所。
    宝珞下了马,便在林子里一处隆起的雪地上坐下歇息,咦……这雪地怎这么柔软?呀……还轻微晃动了一下……
    “啊呀”宝珞跳开来,看向那雪堆,又动了一下……她忙拨开积雪,雪下……竟然匍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看情形象是南迁的难民,他冻得在雪地里不断抽搐,身子已有些僵硬。
    “他没死呢……”宝珞说道,拓跋嗣与贺兰容颉也围了过来。贺兰容颉将那人翻过身子来,只见是一个旬旬老者,发须已是花白,面目却是清雅,鹤颜长须,不象是寻常百姓,不准是边城哪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子,战乱中流落至此。
    宝珞把了下他的手脉,“这位老伯该是几日没有进食了,天寒地冻的。再过半日就没救了……”她将身上的大氅给老伯盖上,从药囊中取了粒丹药给他吞下。
    “你要救他?”贺兰容颉不置可否的摇摇头,“我们不可能将他带至军营战场,以他的年纪,自己前行往南迁断也难以活命,如今救活了他,只不过是给他多添几日的苦痛而以。”
    拓跋嗣将自己身上的裘氅给宝珞披上,“容颉说得没错,珞珞,这也是无可奈何,路上难民何其多。”
    宝珞明白战争的残酷和必然,以战止战才能挽救这些无辜的人们,“你们说的都对,可是,要我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不救那非医者之道,救了他,就算是极小的可能他也会活下去,我们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好吧,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此时四禁尉已回来禀报寻着一个山洞,拓跋嗣便令他们带上垂死的老者,一同前行。
    火光下,老者的身子渐渐不再冰冷僵硬,喝了烧煮开的热水,缓缓转醒,那双眼睛清明睿智,儒雅地向众人道过谢便细细吃起宝珞递给他的干粮。
    “老先生,您怎么会一个人晕倒在雪地里?你的家人呢?”宝珞将热水壶放到他手中。
    老者微微一笑,“老朽孑然一身,并无家人,一个人走到哪就是哪,领略世间疾苦。”
    想是他也有不欲向外人道出的凄苦,宝珞也不再追问他了。“老先生,我们明日就要离开此地,前方战乱凶险,实不方便带着你去,这袄子干粮你且带着。”说着将一件袄子裹在他身上,一包干粮放入他怀中。
    “姑娘真是善心,老朽本就是孤身一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如今得以姑娘相救便是缘,缘起缘灭世事无常,种了因必有果,一切惟心之念。老朽无以为报,便祝愿姑娘今夜有个美梦吧。”老者微微颔首。
    “老先生,您也早点歇息吧。”
    那是一个艳阳午后。
    漫天舞动的“花吹雪”,粉色、洁白一簇簇在眼底燃烧得灿烂,这时,颜陌才发现日本的樱花多么美,所以有了“花吹雪”那样意境的别名。
    可是粉色和洁白永远不会是她的生命中的颜色,她是黑暗里虚浮的夜莺、猩红海里的血色菩提,她十岁瘦弱的身躯撞上那辆眩黑的宾士时,象抛物线一样仰面飘了起来,那时,眼瞳里第一次看到了漫天纯白的花瓣,是天堂的颜色么?慢慢印染成刺目的血红,她躺在地上无声抽搐,清澈的双目蒙上了一片血腥的殷红,是她身上的血,血腥气令她兴奋,在血泊中撑起身子,地上氤氲的血丝象张开的网,静静等待着吞噬或者被吞噬。
    她对上那双墨黑的眼,十五岁的少年的眼睛冷戾孤傲,微微眯着,眼底的阴霾愈渐浓烈,她忽然就想笑,那双眼里也涌动着对血液的嗜恋,他们,竟是拥有同样孤戾因子的人,他们,是同类。
    象迷失的孤狼找到同伴,在相伴的岁月里互相舔噬伤口,天性的猜疑令他们无歇止地试探,试图撕开对方冷漠的皮囊,看清血肉下战栗的灵魂。
    他在她面前亲吻爱抚更为美丽的女人,令她守在门外倾听他们欢爱糜魅的□□,一夜露水沾湿额发却掀不起眼底的波澜,他恼恨地将她送去执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嗤笑地将任务失败的她丢给刑组,可是,他看到她象被人扯碎遗弃的破布娃娃丢弃在阴暗角落那时,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游戏的规则是谁先爱上,谁就输了,代价是死亡。
    她没有告诉他,早在对上那双墨黑得没有焦距的眼睛时,她已是一点一滴的放弃了抵抗。
    她早已输得彻底,所以,死的人该是自己。
    澈……你说我只能死在你的手里,你的骄傲不可能允许认输,所以……你要我死。
    那一霎,她恍然大悟,原来,喷薄的血液才能看得清他因爱而恨,一如那个血色樱花的午后,他们找到了同伴,身体里缺失的另一半。
    容仓澈人……澈……澈……在血色氤氲里,她终于看清了他。追寻千年,他依然墨黑的眼瞳是夜的深沉,削瘦坚毅,时而戾酷绝情时而艳治到令人不敢逼视的脸。
    拓跋嗣……拓跋嗣,她在梦中笑得如夜莺般凄伤,这就是因果么?前一世我输了,所以……这一世,先遇到的不是你;所以……这一世,我最爱的不是你。
    原来没有输赢,千世的轮回里我们两败俱伤。
    “珞珞……珞珞……醒醒……”拓跋嗣轻轻摇晃怀中的人儿,“梦魇了么?不要怕,珞珞……醒醒。”她的泪象缺堤的河水,无法止歇,苍白而慌乱,夹杂着喑哑的笑声。
    倏然惊醒……
    她瞪大眼睛迷离注视着他,他放松了焦急的神色,换上一副戏谑的表情,“珞珞,你梦到打战了么?一直喊着‘撤’,想要撤去哪?”他纤长的指还在她脸颊上抚摩,抹去残留的泪迹。
    山洞里,那老先生早已不知去向,“缘起缘灭世事无常,种了因必有果,一切惟心之念。”他给了她一个梦。
    恒河岸上老和尚的话倏间清晰萦绕在脑海,“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嗣……”她的手蓦地搂上他的脖子,脸颊紧贴着他的耳畔。他的耳竟然红得发热,珞珞……珞珞从未对他有过这般亲昵的举动……
    “嗣,等回了平城,我们成亲吧。”她在他耳边轻语,那一刻,他竟怀疑做梦的是不是自己?
    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待我降服那北国的恶狼,我们回去大婚。”将她紧拥入怀,深深地嵌入心底缺失的那一方空洞。
    她发现他身上有樱花的淡香,一如前世。
    澈……是不是我们这一世幸福相守,不让仇恨衍生,就能消弭千年的劫难?老和尚的箴言是不
    是这个意思?
    一夜的风雪停了,贺兰容颉站立在山洞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他从容拍了拍有些褶皱的外袍,既便再从容,也无法掩饰眉梢一闪而过的冷嘲,嘲笑自己故作镇定。
    他和皇上从小一块长大,他们都没有更多的玩伴,他的姑母是皇后,他的父亲是一品公,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鲜卑后裔最耀眼的星。可是,嗣是太子,长大后总是在各方利益的权衡下渐渐疏离。
    嗣的光芒越来越亮,甚至连先帝也曾在他的咄咄气势下黯淡失色。贺兰容颉并不妒忌,同是鲜卑男儿,他欣赏他的果敢率性,欣赏他妄意而为,与这样的男儿并肩作战是人生一快事。
    可是现在他的天平倾斜了,他羡慕他能用那样睥睨天下的气势去守护深爱的女子,而那个女子有着足以匹配他的光芒。在看到她的一霎那,自己死寂的心竟然鲜活的跳动了。
    贺兰容颉不能理解这样的情感跳跃,他有过极其放荡的少年荒唐时光,他看遍形形□□的女人,任何的绝色已经难以搅乱他的心,可是他偏偏沉沦了,只是一眼,他就莫名其妙的沉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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