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琴音连九天

92 山雨碾尘烟(二)


这里是京北笼山帝陵区一个茂密的山林,一座看似破落失修许久的楼阁,在密林掩映间渐渐清晰。屋前一个白发垂地的妇人睁着呆滞的目光,安详依在门槛边,即使是粗布衣裳,灰白干枯的头发,无神而浑浊的双目,枯瘦萎靡,眉目间却也依稀可辨年轻时亦是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嘴里唱起了歌儿,是一首断断续续的童谣,摇头晃脑痴痴地笑。
    宝珞只是一瞬不瞬远远盯望着这妇人,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缓步踩着林间柔软的落叶向那依旧痴笑的妇人走去,慢慢站定在她跟前,妇人却仿佛当她透明一般,晃着灰白的头颅如孩童一般吟唱。
    宝珞朝着妇人慢慢伸出手,攥紧了她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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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统共没有见过几次面,没有说过话,虽然他与从前乃是天壤之别,可是她断定自己不会认错,这个眸光颓靡,衣裳褴褛,挤在领取救济粥水的人潮中,貌似与周旁乞丐无任何区别的男子。乃是当年的二皇子,贤王刘邑峒。
    从他适才瘸着腿奔忙而来抢夺粥水,撞到途经此地的宝珞,那一抬首间,她就认出了他。
    遂远远跟着他来到了这片密林,远远看着他将千辛万苦抢到的粥水喂着屋前的白发妇人吃下,便又瘸着左腿离开,另去觅食。
    那妇人,纵然是化了灰,她也认得……
    是她,令本该快乐无忧成长的玥颠沛流离漠北;是她令玥背负了无药可救的毒症病痛;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害死了众多的忠臣;是她令得百姓饱受战乱……
    她怎么还能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如此大奸大恶之人,难道不该死无葬身之地么?
    她伸出手,攥紧了她的衣领,离得近了,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苍老的皮肤松垮跨地挂在失了血肉的骨头上,从她没有焦距而明显放大的灰白瞳孔,她知道她已失了心魂。这歹毒的妇人,如初生的孩童一般无知无觉,无爱无恨。上天怎能如此优待她?留给玥无尽的折磨,却给了这个该死的人在后半生安详平静。
    “梅若舫!‘翎火焰’有没有解药!你不要装傻!你下的毒,一定配得出解药!”她的手仿若痉挛一般用力摇晃着梅若舫,摇得她白发纠结四散,骨络发出咯咯的轻响,摇得她难受了,瘪着嘴发出呜呜的碎音。
    宝珞咬紧唇,半晌挫败地停止摇晃,恨恨说道:“好,我便将你带回廷尉府衙。”
    “哐当”声响,刘邑峒已回到屋前,手中装满了粥水的破瓷碗跌落在地。满面惊惧拐着腿冲近前来,死死抱住宝珞的手臂,沙哑的声音战栗抖着,“不要,不要带她走,求求你,放过母亲吧。”
    宝珞冷冷瞧着眼前这个男子,“贤王殿下,不是我不肯放过她,是她始终不肯放过我们。”
    刘邑峒仍旧死死拽着她不肯放手,“母亲,已经失心疯了,你若要带她去廷尉府,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失心疯了么?那么,在塞北伊吾戊镇外杀人的又是谁?是你么?”宝珞放开握住梅若舫的双手,一把抓起刘邑峒的手腕。
    不是他,脉相极弱,他一身武功与梅若舫一样,被废了。
    “不是我们!是那人!是那个人!”刘邑峒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如忆鬼魅一般的神色,脸上肌肉不住抽搐。
    “那人是谁?你若说得清楚了,我便不带她走。”放松了手劲,她紧紧盯着刘邑峒。
    他嘴唇颤抖着,低下眼,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武功很高,蒙住了一张脸……”他陷入了极度恐惧的回忆当中,眼神也渐渐没有了焦距,“那时,我一直偷偷跟着母后,我不敢上噬魂崖,母后落崖中剑,幸而内力深厚,护住了心脉,我在河边寻到她的时候,她抱着一根浮木,方没有被河水卷入河底。可是她的伤势很重,我带着她躲入丛林,却遇到了那黑衣蒙面人,他一出手便废了我的武功,打折一条腿,吸尽了母后的内力。可是,母后的内力太过霸道强大,他自身也无法抵御,趁他调和内息之际,我便带着母后逃了出去。”
    刘邑峒眼睫抖了抖,看向梅若舫,满脸哀戚“母后的命是保住了,可是从此就不再识得人,亦不能自理。我本带她远离了京城,这次,乃是回来祭拜父皇。了此心愿后,我就会带她走,远远离开这里,此生不再踏足中土。”
    宝珞松开手,退后一步,由得他俯身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梅若舫。她知他所言非虚,看来真有这样一个人继承了梅太后那身骇人的功力,深深隐藏在幕后。
    “贤王殿下,你可有见过‘翎火焰’之毒的解药?”她抱着一丝希望询问。
    刘邑峒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宝珞,“此毒,是母亲所制,她制的毒,从不配解药,我……愧对四弟,也,不敢求他原谅……”他低下头,转身,扶起梅若舫慢慢走进屋子。
    宝珞怔怔愣在原地,只听得屋内又再响起童谣的低吟浅唱。
    转眼已是九月
    牵着乌龙驹出了王府,沿着河边溜达。“墨鱼”在府中憋屈了数日,早就不耐烦了起来,整日里地在马厩闹脾气。这不,看着日头正好,便带它出来走走,晒晒。
    宝珞顺了顺它柔亮的鬃毛,墨鱼跟了她这些日子,还真是委屈了呢。从前,即便是在皇宫,也有专属的草场任它放蹄狂奔,这江南的马可就没它这么野性,一般的王府别院均不会修建马场。奈何,它可是独一无二的漠北名驹。
    “墨鱼”,跟着嗣或者能更快活些,宝珞轻轻叹了口气,寻个机会,还是将它送回他身边好了。不知小狐狸在他身边又好不好,他们总是不搭盘,一见面就人眼瞪狐眼。想着想着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进入九月的日头还是晒得猛,竟有些晕眩,这阵子不知是否心事重,总感疲乏。放开牵着缰绳的手,由得墨鱼踢踏河岸边浅水一路小跑而去。
    她在河边林子里寻了处枝叶茂盛的树杈,翻身上树,躺下歇息,避避日头。
    闭目许久,耳边突闻细簌人声。
    睁眼瞟去,只见一个灰衣汉子在树下不远处,缩头东张西望。不多时,林子另一头走来一个橘色身影,宝珞认得她便是总在萧汐凝身侧的西苑总管湘芩。
    湘芩一见那灰衣汉子就柳眉倒竖,低声叱骂:“不是说过没事不要来找我,教人瞧见怎生得了,若起了疑心可就不便往后在王府里查探。”
    宝珞心里头一个激灵,当日在边关之时,已是疑心玥身旁有细作,以至于对阵敌方能如此清晰的知晓毒症发作之期。
    刘邑玥将东苑防卫得森严,明歌等几个护院均是天机阁的人,降涟大哥亦说他们牢靠,不必存疑。于是她也曾留意东苑后院的杂役,但是杂役根本不可能靠近内院,连窥见玥亦不易。因此,在王府数月,一直未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此时那灰衣人说道:“回姑娘,小的是得知二公子隐秘回京,特来向姑娘说一声。”
    湘芩眸光蓦然一亮,声音亦有些急迫,“公子回京了,未得皇上准许回京,他必不会回府,公子现今在哪?”
    那灰衣人凑着湘芩耳畔低声说了几句,湘芩喜悦之色猛然一收,柳眉又竖了起来。打发了灰衣汉子离去,思虑片刻,朝着内城方向走去。
    他们所说的二公子,难道是萧二公子萧游?萧家两位公子领兵镇守边关,若是让人得知未蒙召见私自回京,那倒是欺君之罪一桩。
    看这模样湘芩与这二公子的关系倒是不一般,令人费解的是灰衣汉子与湘芩怎不光明正大在王府中见面,而是鬼鬼祟祟在偏僻的林子里。
    越想越是蹊跷,宝珞悄悄也跟了上去。
    跟到了城里巷街,湘芩进了一间小院落,不多时换了身男子装束又出了去。左转右弯,来到一家偏僻的大院。
    大白天的院子四周红灯笼依旧亮堂,门扉掩不住满院旖旎□□。湘芩推门而入的,乃是一家妓院……
    宝珞这一身女子装束,自然是不方便进去,无奈望了望天,又要做爬墙揭瓦的事儿了。
    幸而这妓院建成四合院落,伏在屋檐上顺着天井口倒也瞧得清楚。
    这大白天的往来的人也少,瞧见湘芩由小厮引入一间偏僻的屋子,宝珞也悄悄从屋瓦上小心摸了过去。这上房揭瓦偷窥的事儿做得多了,还真是越来越熟练。
    湘芩虽不识武,萧家二公子的底子宝珞倒是一无所知,她不敢大意,仍是施用了忍者屏息术,从扒拉开的小细孔看了下去。
    咳……这可真是大白天的见鬼了,房中湘芩正与一名男子搂抱在一起,互相拉扯着衣裳,正上演着激情的一幕。
    难道湘芩只是在妓院中会情郎?
    一番激情缠绵过后,方响起了说话声。
    “二公子,你已逾两年未回京,可知湘儿有多思念公子。”说不尽的娇嗲柔媚,跟河边那个声音尖锐、犀利的女子真是判若两人。
    “湘儿,这几年是委屈了你,再忍耐一阵子,我自当迎你回府给你个名份。”沉厚的男声悠悠响起。“这阵子,王府有何动静?”
    “二公子,你也知道,那东苑外人有多难进去,湘儿好不容易才安插了个浣衣妇每日进去一趟收取衣裳,东苑里能打探到的湘儿都让涂大机密传给了大公子。”
    “嗯,做得好。”
    “湘儿只望往后能服侍公子,仅此心愿足矣……”
    两人又是一阵亲热,伏在屋顶的女子却听得心惊胆颤,这萧家大公子、二公子将湘芩安排成萧汐凝的陪嫁丫头进了王府,图的是掌握王府的一举一动?还是只是关心萧汐凝方作此安排?可也犯不着将自个的小妾送进王府做丫头阿。
    越想越是心惊,这萧家、银盔面具人……之间会有何联系么?或者也只是自己无端猜测,萧家没有理由非要置玥于死地,那样对萧家有何好处?就近来所见,萧汐凝对玥依旧是一往情深,断不会想要加害于他。
    半晌也理不清个头绪来,再听下去,得知萧游此次隐秘回京,乃是要见一个人,便住进了这个烟花柳巷之地,避人耳目。
    厢房外有小厮叩门,道是有一位贺公子依约前来相见。
    此位贺公子便是萧游要见的人,他将湘芩打发了走,方令小厮请了人近来。
    乍一见贺公子推门而入,宝珞惊得差点呼出声来。
    眉如墨、高鼻雪肤、削瘦的面颊、尤其是那双湛蓝剔透的双眸,活脱脱就是在柔然雪山上死去的贺兰容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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