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踢脸也有春天

6 第六章 诨名


阿七哭得都泛起了干呕,先前在那阁楼里足足饿了三日,每日只给饮些涩苦药汤,莫公公说是要除掉她在宫外的馊秽气,直到老宫娥们细察了她口中再无馊气,这才给了她一碗清汤……
    三日粒米未进,这哭嚎间那些灌下的苦汤一个劲儿的朝喉间上冒,苦得眼泪花儿也劲头翻涌,看得莫公公都几许不忍,将那长绢从她颈上取下,指着那绢上的密麻墨字,道:“皇上的旨意是说,傍晚将书卷收进来时,要按着这绢上所写的书籍名录摆放,方便皇上查阅!一月为限!”
    “啊?”
    阿七瞥了瞥那白绢上果有些密麻的小字,再瞥了瞥那屏后的黑影,上下齿叩了又叩,也没敢说出这些字她大多都不认得,这该怎么按着这书籍名录摆放的话来。
    阿七捧着那长绢蹲在门槛边上,泫然欲泣了半晌,倒也想出了法子,只要对着这名录上的书名找同样字的书封,一一对应摆放便好了嘛,虽说这法子笨一点慢一点,但也是可行啊。
    可是接着阿七又傻了眼,因这白绢名录是行书所写,可那些竹简、纸册的字体却是或篆或楷或草,不一而足,最要命的是有的书封甚至残缺得看不到书名,这连是什么书都不知?短短一个月又该怎么一一对应摆放?
    真是后悔没听平老先生的忠告,念书识字,真可保命啊。一月之后,若是没有办好,她怕是要用这写满字的白绢绕颈去挂了横梁,可是听说吊死鬼的死相奇恐,面紫舌伸,很遭其它鬼嫌弃。
    阿七胡思乱想着,见日头正好,赶忙手脚麻利的将书卷捧到宫外的院里小心摆开,抬指捏起一只从书里逃出来的灰白小虫,呲牙叹道:“你们这些书虫定都比我字认得多啊!能不能帮我认认这些都是什么书?”
    “呦呦呦,敢自夸是天生奇相的钟无艳,却原来是个认不得字的睁眼瞎哦?”
    一声阴阳怪气的嘿笑,见那院口探来一张鼻青脸肿的老脸,虽肿得如肖大娘肉摊上的猪头,但那对八字眉却是让阿七一眼认出是那“恶人”冯公公……
    “他娘的,你来得正好!”
    阿七撸了衣袖,握着拳头,勾了勾手,愤然呲牙,道:“过来!保证不打死你!”,虽说吓唬老人缺乏道义,但对于老了的“恶人”那便算是为民除害了。
    冯公公哼了一声,抖了抖八字眉,倒也扬着肿脸大大方方的踱了过来,白了阿七一眼,随手拈起那地板上一本书封已残的旧书翻开,一脸敬色的指着一段念道:“先贤著作……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嘿,你认字?”
    阿七扯了扯嘴角,握着是拳头的手打了个弯儿扯了扯衣角……
    “冯阿爷不但认字,还可有学问了呢!”
    小福从冯公公身后蹦了出来,帮阿七将那些晒在院里的书抹一抹平,絮叨道:“冯阿爷的爹爹在前朝可是太史令呢!”
    太史令?
    阿七不是太懂究竟是个什么官职,但应当很有学问就是了,见冯公公扬着的肿脸下既傲且伤的神色,倒也没问这做官的儿子,怎的做了阉人当了公公?
    平老先生曾说这混乱的世道,人人都有悲伤事,做人最浅显的道理就是莫问人伤事端由。
    阿七觉得有理,就如她,五岁那年被人贩卖给了花婆,之前的事竟是一点都记不得,不知是哪里人?不知爹娘是谁?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叫作“阿七”也只是因为花婆买她回来那天恰听说是城南“春花楼”的死对头老鸨子死的第七天,正做头七,花婆便心花怒放的给她起了这么个诨名……
    阿七懒得去想这些来由,能活着就是幸事,扭头笑嘻嘻的抖开那长长的书籍名录,瞅着那冯公公道:“这么有学问,这些书都能找得出来了?”
    冯公公嗤了一声,抱着手臂,昂着颈子,将八字眉一扬,一脸傲然的道:“你是想求我老人家帮你吧?刚还想揍我老人家来着?我老人家不乐意了!”
    “嘿!”
    阿七扯了扯嘴角,伸出三个指头,道:“我下月拿到工钱,分你三十?”,见老头儿一脸无动于衷,又咬着牙多伸两个指头,“那五十……不能再多了……”
    倒是小福扯着冯公公的衣袖,仰着小脸,道:“冯阿爷,你先前不是还说是阿七姑娘救了你,你要想法子还她恩情的么?怎的还收她的钱?”
    “呀!多话!”
    冯公公忙捂住小福的嘴,颤抖着眉毛对阿七道:“好了!好了!看在我先前害过你,帮你一次就算恩怨两清了?”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阿七眉开眼笑的拽过小福,用力捏捏他白嫩的圆脸蛋子,道:“小福最可爱,最有义气了呐!”
    小福抓着头呵呵的笑,那闪闪亮亮的黑豆眼又让阿七想起那些流浪小狗的眼,虽说苦贱但只要有一口馊饭也会心怀感激……
    冯公公倒又打量了阿七一眼,心下暗思,若说这阿七能从皇上龙榻安然而下,是碰了运气,但皇上竟是让她在玉烛殿当差,便可见对她很不一般了,要知那玉烛殿除了莫公公,是没有人能自由进出的……
    兴许这阿七真是如钟无艳般的天生奇相?
    冯公公寻思到此,又微一摇头,钟无艳乃是贤后,身怀治国平天下的大才华,可这丑丫头大字都识不了几个,还一身的粗鄙陋习,上不得大台面。
    看了眼那满地晾开的卷册,冯公公拈了一本薄卷,侧目悄瞥了阿七一眼,在院角大一块大石旁蹲下,却是对小福板着脸道:“昨日阿爷蹲在牢里,你的课便是落下了,来!这就补上!”
    “嘿!学认字呢?”
    阿七腆着脸凑了过来,在宫中不识字,难保就没小命,还是要多学一些才好,就算将来出了宫去开铺子做买卖,那帐记得也比别人漂亮啊……
    正午的日光甚浓,他们都不知那玉烛殿深暗的窗后,有一双莹绿的瞳,盯着阿七,微微闪烁,只是见阿七瘪着嘴又忍不住狠狠的打了几个饿嗝时,那双瞳有了几许烦色……
    莫公公端来托盘,轻声道:“皇上,用膳了!”……
    长袖轻展,修长的手指了指那殿外院中,莫公公顺眼望去那跪在院中一堆书卷中忙活的阿七,微点了点头……
    ……
    当小福喜颠颠的奔回来时,阿七已觉这行走都如履云间,这饿了三日,真是轻飘得就要乘风飞升了,见着小福将提来的一个红漆食盒打开摆出数道异常精致的菜肴,还以为产生了幻觉。
    直到小福喜盈盈的道:“阿七姐姐,这是御膳房给皇上备的御膳哦,大多皇上都没动过,莫公公就让我全搜来了,姐姐快吃!”,阿七这才恍然回神。
    “御膳啊!?”
    阿七咽着口水惊呼,吃了十年的馊饭剩菜,做梦都没想到她这辈子还能尝一尝皇帝的御膳,这以后就是死了,是不是也能跟一群饿鬼吹上一吹她也是个见识过皇宫尝过御膳的饱死鬼了。
    阿七迫不及待的拔拉了两口,真是险些咬断舌根,这就是御膳?这看着红绿相间雕成花样的菜肴,那红的是萝卜,绿的是菜头吧?再拿筷子将盘碟拨拉了个底朝天,竟是一点荤腥都没寻到。
    皇帝御膳就吃这些没油水的玩意儿?这他娘的,是懵谁呢?
    想是看出阿七满心的失望,那路过的冯公公措不及防的凑过来,抖着八字眉小声道:“在玉烛殿当差,没有允许,是不许吃荤的。不然,被皇上闻出不好闻的味儿,后果你们当自知!”
    这话听得阿七和小福齐齐的抖了一抖,那“失心疯”杀人如麻,怎的会是个吃素的?
    虽说御膳真是嚼得千转百回,自带滋味,但也终于顺利忙完了这第一天的活计……
    天色昏黑,阿七回到玉烛殿后的一处小院,院中有井,听莫公公给皇帝浆洗衣物只能用这井中之水,而为了她干活方便,便是安顿她就住在浆衣院里的独屋之中。
    院中无人,静寂无声,她点了油灯,见屋虽不大,但什么都有,榻上搁着厚厚的被褥,矮桌上除了有杯盏碗碟竟还有一只雕花的木梳……
    阿七怔了片刻,还是拿起那木梳,轻嗅了嗅,还有青檀般的木香,看着灯光从那细密的梳齿间氤氲开淡薄的光晕,她忽觉着眼有点发酸……
    她七岁时,在“百花楼”的后堂捡过一把姑娘们扔掉的破木梳子,她很欢喜,她也想如那些姑娘们那般有自个的梳子,梳好看的发髻,盼望有一天也能治好脸上的驴踢印。可“百花楼”曾经的花魁梅娘却悄告诉她说:“傻孩子,你这脸变成这样,是老天爷可怜你,给你的护身符啊!越脏越丑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梅娘说完这番话的第三天,就被寻欢的男人折腾死在了榻上,她亲眼见到梅娘浑身裸赤,一身的血紫青淤,眼瞳大睁,死不瞑目,她乍然明白了梅娘的话,她将捡的那破木梳子恨恨的扔进了茅厕,从此任凭蓬头垢面,任其长满虱子……
    ……
    如今,她终于离开“百花楼”了,她以后每日也可以将头发梳成整洁的发髻了,只要再熬过十年出了宫,那就有大好日子可以过了,想到此,她揉了揉眼,咧嘴笑了起来,她蹦躺上那矮榻,蹭了蹭绵软的被褥,舒泰的蹬了蹬腿儿……
    看着这头顶的横梁,打了个呵欠,却听幽远的某处似有猫叫,她便也无聊的学着叫了一声,可这声一出,抖听院外传来一阵异响……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