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踢脸也有春天

阿七听那异声，轻手轻脚的踮到窗边，只望见一宫装妇人正半跪在地，一盏宫灯滚落在旁，灯中烛火燎起，清晰映照出那妇人满头的白发，抽搐的双肩。想是年岁甚老，摔得不轻，便是蹦出屋去搀了一把，道：“老婆婆，你住哪啊？”
    本是好意，可那老宫娥起身抖了抖染泥的衣裙，却不道谢，反倒一副老当益壮的架势，狠狠的甩开阿七的手，挺直着腰板，气势嚣张的冷厉道：“去叫出那个玉烛殿新来的丫头，太皇太后要见她！”
    “太皇太后要见我？”
    阿七指着自个鼻子呲了呲牙，随手替那老宫娥拾起那脚边的宫灯，灯火恰从下而上照亮她那张半明半暗的阴阳脸，昏晦中的诡异将刚立稳架势的老宫娥乍又骇得一个踉跄……
    “莫怕！莫怕！我是个人！”
    阿七嘿嘿笑着去扶，手却又被老宫娥甩开，且听老太婆明显的强装着镇定道：“我乃太皇太后显阳殿女史，可呼我朴嬷嬷！随我走吧！”……
    这太皇太后传唤自是不能不去，且听说那陆太皇太后还很有贤名，这叫她前去定也不会是要拨她的脸皮。这般想着，阿七便也蹦跶着随那朴嬷嬷前往……
    一路上，阿七企图凑上去跟那朴嬷嬷一套近乎，却都只得来冷脸，且那浑浊老目中还透出一种傲然的鄙意，摆明是万分看不起她这倒夜香出身的驴踢脸。
    这种白眼，阿七从小见得多了，自也毫不在意，只是咧嘴一笑而过，而看着那路过的华丽宫阁，精巧花木，忍不得不停感叹皇家气派，鸹躁得朴嬷嬷的眉头更是难展，忍无可忍的喝令她闭嘴禁声……
    阿七扯扯嘴角，同为殿中掌事的，想来还是莫公公比较和气，但倒也老实的闭了嘴，老实的跟在后头，默默的走了大半时辰总算是到了那显阳殿。
    比起玉烛殿外的雕梁画柱，这显阳殿前倒显得低调平实许多，只是殿前几株整齐排列的苍松翠柏下，有一行甲胄加身的羽林兵。
    阿七暗诧，这一路走来，夜巡的羽林兵也撞见几处，可怎的就那皇帝住的玉烛殿外只有那莫公公一人守夜？就是先前所见的那些个聋哑的老宫娥也都寻不到踪影？正在游思，那入殿禀报的朴嬷嬷已出，令她入内。
    阿七步上殿前数级青石台阶，进殿四处张望，竟是见殿内百鸟朝凤图样的屏风一直排开，金丝楠木的凤纹宝榻，喷吐芳香的瑞兽，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富贵华丽。
    “哇，哇，哇……”
    阿七瞪大眼连声惊叹，这才是传说中皇宫内殿的模样吧，相比之下，那玉烛殿内的摆设真是越发的透出一股子诡异的寒酸气呢。
    尤其再看这殿中数名靓丽宫娥，鬟髻彩衣，亮眼非常。而听冯公公说玉烛殿却只有她一个宫女，啧，还是个奇丑的驴踢脸，这般比来，玉烛殿就更显上不了台面了。
    而阿七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惹得朴嬷嬷又是皱眉，喝道：“还不向太皇太后行礼？”
    “哦，哦，哦！”
    阿七望了眼那金丝红底帷帐之后的人影，寻思那该就是陆太皇太后，可这宫中礼仪尚没学过，便只是双膝跪地，叩了叩头，道：“奴婢阿七见过太皇太后！”
    “这声音倒清甜！抬起头来！”
    那帷帐后传出虽然苍老但倒是温和的女声，让阿七悬的心微微放平……
    帷帐掀起，阿七也大方抬脸，太皇太后竟是比她所料的要容颜年轻，皱纹不多，发仍浓密，端鬓高耸，虽只插一枚金镶红宝凤钗，但却一派雍容端庄，就是那双与朴嬷嬷一眼发了浑的眼珠子出卖了她应当已过半百的年龄。
    看清阿七的阴阳脸后，陆太皇太后竟也是皱了皱眉，紧抿的嘴角边还硬出了两道深深的竖纹，端视许久终是叹了声气，这叹的兴许该是皇帝拙劣的品味，道：“皇帝有病在身，既是留下你，你便要好生伺候！”
    阿七连连应承，又听太皇太后道：“哀家也不会待薄了你的！”，说毕，令朴嬷嬷捧来了一只托盘，里头竟是盛了一只九瓣花样的金钗，钗上的花形正中还镶了一颗赤红的明珠当作花蕊。
    那金钗在宫灯的照耀下，泛着绚烂迷眼的光泽，阿七看得有些眩晕，可听说这些金钗是赏给她的，她却迟迟不敢伸手了……
    她想起“百花楼”里未□□的姑娘头回接客前，花婆都会看似大方的送她们些珠钗佩饰绫罗绸衫，然后假惺假意的说上一番体己的话。花婆的目的不就是让这些姑娘们心甘情愿的卖了身子，而那些送出的珠钗佩饰，花婆自然都是要她们用身子加倍的赚了回来。这拿花婆的话说“这世上就是馊饭也不是白白让你吃的！”
    是啊，馊饭都是要用倒夜香来换的，更别说是金钗了。可是转念一想，若是不收，定会惹得太皇太后不悦，觉着她这小小贱婢竟是不识抬举。况且，富贵险中求嘛，钱到眼前，若是推拒，岂不是对不住老天爷给她的这颗七窍又乌黑的心肝？
    阿七这般一想，便是咧嘴笑着将那金钗双手接了过来，并作出一脸诚恳的道：“太皇太后以后有什么吩咐，奴婢定是会尽心尽力去办的！”
    这很识时务的话一出，让陆太皇太后的眉梢微扬了一扬，笑着点头，但也似不愿再看阿七那张丑脸，扶额道了声：“哀家乏了！”，便是令当值的宫娥将阿七领了出去……
    ……
    随那被唤作翠珠的宫娥出了显阳殿殿门，阿七迫不及待的呲牙咬了咬那金钗的长柄，这般坚硬，果是真金啊，拿出宫去，定能换不少钱。正这般欢快的想着，抬眼见那领路的宫娥正将她手中的金钗死死盯着，那一脸不满摆明是觉着她一个丑贱的小婢无功无劳竟是得了这般大的赏赐。
    阿七嘿嘿一笑，将金钗在自个袖上拭了拭，道：“这位翠珠姐姐，劳烦引路哦！”
    翠珠却是不情不愿，一言不发便要扭头回去，竟是傲然的连盏宫灯都不肯给阿七留下。
    阿七呲了呲牙，这太皇太后宫里的人，果然都是眼长在头顶的，可这回去的宫道昏黑，没盏宫灯怎么探路，便是上前拉住翠珠的胳膊，腆着脸笑道：“翠珠姐姐，这宫灯能不能借我使上一使？我保证明天就来还你哦？”
    “借啊？”
    翠珠挑着秀眉瞥了眼阿七手里晃眼的金钗，道：“那这金钗也借我把玩一晚？明日你来还宫灯，我便还你金钗？”
    这个要求也是合理！借人玩玩，又不会少上一块！况且，太皇太后赏赐，这翠珠也定是不敢私吞。阿七便是大大方方的将金钗递给了翠珠，换过了宫灯……
    见那翠珠一脸欢喜的把玩着金钗，眸中映出了迷醉之色，嘴唇上的一颗黑痣都激动的颤抖起来。阿七暗叹，难怪那些来“百花楼”押妓的骚客总是不要脸的说，这女人啊，眼珠子里只要瞅见了金宝玉色，不必去哄，便能露出内里白花花的嫩色儿来。
    ……
    阿七扯扯嘴角，向翠珠告了声辞，提着宫灯独自而行，好在刚才随那朴嬷嬷来时，刻意记了记路，这寻路而回，倒也不是太难。
    虽说无月，但宫灯的微光也足可探路，低头便见，青砖宫道上投出她纤小的独影……
    阿七低头一步步踩着脚下的影子而行。微风一吹，衣袖轻扬，裙摆翩飘，却有几分后背发凉的感觉，听说那夜间出没的魍魉尤爱吞人影子，所以，独自走夜路定要看好自个的影子，若是不见了，那人也就成了魍魉的饮食。
    阿七记得，初听到这传说时，才七岁吧，正是梅娘死后的第七个晚上，因一个神婆对花婆说，这梅娘怨气甚重要化厉鬼，要让人去给梅娘做个头七守坟三日方可平息。“百花楼”的姑娘们都惊骇不敢，可阿七觉着梅娘活着时待她甚好，就算做了鬼也该不会害她的性命，便是自愿蹦了出来。
    而阿七拎了些祭品前去那乱葬岗之前，花婆就揪着她的脸，吓唬她说：“驴踢脸，走夜路，可要看好自个的影子，若是不见了，那你也就成了鬼！”……
    嘿，她这忽然的从“百花楼”不见了，花婆定会气得捶胸顿足，骂着“赔钱货”，心疼那收不回的买身钱……
    阿七想起花婆那如同一颗红萝卜的样子便又忍不住嘿嘿一笑，一阵夜风扑面从前而来，又添几分寒凉，还顺势吹灭了她手中宫灯的灯火……
    这尚还没入冬就这般天寒了？阿七将衣襟扯得严实了些，抖了抖脚，可这宫灯也灭了，怎么探路？正在发愁，忽见前方一座巍峨大殿前似有几盏零星摇曳的灯火，想是有宫人在走动值夜，不如厚着脸皮去借一借火？
    打定主意，阿七朝那灯火之处而去，果见几个身着宦官衣装的在殿前青石广场上行走，而那广场上立着一尊硕大的云龙石雕，殿匾上“太极殿”三字，冯公公今日恰恰教她认过，也就是说此处是宫城正殿，宫城的中心。
    虽说是“太极殿”那台基果都比别殿要高，正应了那天子之堂九尺之意，一看就比别处显贵，但都是宫中干活的奴婢，借火这点小忙应是会帮的吧？
    阿七这般想着，便是笑着打算上前去叫住最近的一个掌灯宦官，可那“公公”两字还没喊出口，便抖然驻了步……
    因见那宦官手中提着的宫灯竟是一颗骷髅，燃着的灯火也变作了青幽闪烁的莹光，再一看那宦官行动起来同脚同手，姿势木讷，且脚下，竟然……竟然是没有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