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踢脸也有春天

刘子鸾拢在袖中的长指微屈捏紧了衣袖，其实为难她做什，她一个苦贱的丑丫头活得比他更为战兢艰难吧，从莫公公手中接过药汤，一仰而尽，忍着这涩苦呛喉的味儿，从案上取过一只手掌大小的木盒子递给莫公公，朝屏风外微微一瞥……
    皇帝这眼风飘得莫测，但莫公公仍是敏锐的领悟圣意，这盒中是皇上刚赶制好的伤药，去淤除疤，不就是还惦记着阿七先前那被那“韦贵妃”掐得沁血的下巴么？绕出屏风将木盒递给阿七，道：“这是皇上赏给你的伤药，那下巴的伤抹一抹，免得留疤！看看皇上多疼你啊？”
    “伤药？”
    阿七愣了又愣，这才恍然的摸了摸尚泛紫红的下颌，虽说对于会不会留疤这等事，她粗皮粗养的并不在意，但也受宠若惊的想道上一句“多谢皇上”，可刚一开口却是极不恰当的打了一个轻脆的饿嗝，肠胃也很配合的咕噜了一声……
    这圣前失礼，让刘子鸾微拧了眉头，可莫公公觉着这回倒也怪不得阿七，先前从那“永禾宫”而回后，皇上整日都心情不佳，没有传膳，以至于阿七连吃剩的素寡饭菜都没能等来一口，可是看皇上神情，该不会是真被阿七那丑丫头的饿嗝恶心到了，要发邪火吧？
    莫公公暗道这一主一仆真是不让他老人家省心，正要费个劲儿替那丑丫头说两句好话，却听刘子鸾轻低道：“朕今日没进食，此时饿了，去端些饮食来吧！”
    这让莫公公转而暗笑，皇上至幼修习仙法道术，辟谷不食那是常事，眼下怎会忽的叫起饿来？说来还不是心疼那丑丫头挨不住饿，甚是可怜？
    难得啊，皇上总算渐领悟这与人相处的法子了！
    莫公公很快去亲自端来几道清淡的御膳，皇上长年食素，而魑魅常因肉腥而至，便也刻意让阿七那丫头吃得寡淡些，好脱尽那宫外沾染的烟火气，免遭邪祟。
    不过皇上也是可怜这丫头身子单薄，这每日的御膳都交待克意加了些养身益体的食材，每日都装着样子吃上两筷，便是让那丫头端去下了五脏庙，这等良苦用心，那丫头哪时能够明了？
    ……
    那御膳数道，刘子鸾照常夹了两筷入口，便称没有胃口，瞥了眼那立在一旁直咽唾沫的阿七，装出一脸肃色道：“剩下的都赐给你了吧！不可浪费！”
    “嗳，嗳，奴婢定是不会浪费的！”
    阿七欢快笑着，将饭菜一一端到殿外廊下，撸了衣袖，狼吞虎咽，那眉梢眼角都沁润着饱满的幸福滋味……
    这副模样看得刘子鸾唇角不自察的微微上扬，他有时不太明白，这清瘦单薄的小人儿，明明过得苦贱，却怎么就能活得那般泰然？
    可这还没看个明白，下一瞬，笑容便又凝在唇角，因见一圆润的小白影扇着小翅膀悄停落在那廊顶的一根细梁上，前肢抱着梁杆，后肢一屈，包子脸一鼓，小肥臀猛一用力，便见一颗扁圆的黑物端端的落进了阿七刚端起的白瓷汤碗之中，砰的溅起三两小水花……
    “他娘的，真是世道乱了啊，耗子都敢在皇帝寝宫前拉屎了！”
    阿七扯着嘴角看着那水面飘荡的黑色颗粒，狠狠心疼着这碗大好的香浓豆浆，顺着那黑物下落的方位朝那廊梁上愤然望去，自是瞅见了那正对她呲牙咧嘴的阿灵……
    老天爷，这长得像小奶犬又长着鸽子翅膀的，是个什么古怪玩意儿？
    阿七惊声一句去扯莫公公衣袖，却见他老人家假咳两声之后，便是翻着眼皮捋着长眉，摆的就是一副事不关己懒得搭理的表情。她一拍大腿，抖然明了，这如耗子般乱拉屎的玩意儿定是这玉烛殿的常客！
    想来也是，这宫城中阴气异气如此浓郁，魑魅魍魉都一应俱全，就更别说会长出些七七八八的小精怪了！
    阿七自认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驴踢脸”了，便也不紧不慢的坐下打算继续刨饭，但不料那黑乎乎的“耗子屎”却如雹般连连砸下，将那数道菜肴一一加料，更让阿七忍无可忍的是，那“耗子精”还拍着小翅膀从她脸前大咧咧掠过，那一眯一闭的小绿豆眼和呲着的小尖牙摆明就是挑衅之意……
    “好啊！会飞的耗子精，你有本事给我等着！”
    阿七扭头就去扯来院里的一根晾衣的长竹竿，飞跑而回，见那“耗子精”此时正扑趴在那细梁上悠然的摇着小短尾，惬意的打着小呵欠，遂朝手间唾了两唾，将竹竿尖端对准了那溜圆的小肥腚便是猛然一捅，想她阿七在宫外可是挑过不少马蜂窝的好手，这手艺力道自是精准又狠辣……
    “嗷……嗷呜……”
    阿灵一声惨叫，甩着挨了一计的小屁股，拍着翅膀飞冲进殿中，扑腾进刘子鸾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丑丫头捅我的腚……”
    这声一出，阿七倒又一诧，这语气虽说讨嫌但声音竟是如同三四岁男童般的稚嫩，再看刘子鸾抬手轻揉了揉那玩意儿的小脑袋，清悦含笑的道了一声：“阿灵，别闹！”
    阿灵？
    阿七骤然了悟，难怪这“耗子精”敢在玉烛殿前耍横拉撒，原是皇帝养的宠物。只是这名起得牙酸了些，什么阿灵？那圆滚的模样，一看就脑满肠肥，哪点灵了？
    一旁的莫公公见阿七不满的瘪嘴，笑着小声安慰道：“别惹那小家伙，它是龙骨剑的守剑小灵兽，高祖武皇帝当年收服的，皇上都拿它没辙！”
    莫公公这话虽低，但也是逃不过阿灵的尖耳，扬了扬颈，傲然的白了阿七一眼，扇着小翅膀咆哮道：“高祖武皇帝驾崩时可是让我看好龙骨剑的哦，我可是了不得的老前辈哦……你这丑丫头竟敢拿竿子捅我啊……捅我啊……我啊……啊……”
    这孩童般的嚎声甚烈，在殿中回响，大有绕梁三日之势，阿七揉了揉被叫得有点嗡鸣的耳朵，忙拿出哄小娃的耐性来，挤眼道：“是呀，是呀，真是了不得的老前辈，以后前辈爱在哪拉就在哪拉，定不再敢捅你神腚了……前辈也真是不一般呢，这拉的屎都是颗颗圆润，粒粒饱满……”
    这哄了半晌，阿灵才抽噎着冷哼了一声，好歹被安抚得住了口，刘子鸾淡笑一声，轻拍拍阿灵的头，道：“好了！自个出去玩吧！”
    阿灵扑着小翅膀从阿七面前高傲的飞过，却又似想起了什么，盘旋一周后，猛然将翅一收歇在阿七的肩头，将绿豆眼一垂，吧吧嘴，稚嫩甜软的童声有些低黯，道：“我在外听说……听说……主人你的叔祖江夏王预谋起兵谋反哦，说是要讨伐你这‘昏暴鬼君’哦！”
    说这话时，阿七感觉那阿灵搭在她肩头的小肉掌一紧一颤，显然是不忍将这消息告诉它的主人，而抬眼再看那立在窗前的刘子鸾，他刚还舒展的眉头已然紧拧，本就苍白的脸颊更如隔了一层寒霜般少了颜色，接着便听他带着寒霜的道了声“杀吧”！
    这继位的两年来，他的同宗叔伯、堂兄堂弟起兵的、谋划起兵的不少，虽说同宗同祖，血脉相连，可一旦起了谋反之心，除了杀，别无选择，皇族之间，本就是在你死我亡的把戏中糟蹋着光阴……
    ……
    那个没有半点热度的“杀吧” 二字之后，刘子鸾便回了屏风后，没再出半句言语……
    阿七却忽然觉着开始体会刘子鸾这阴鹜冷漠性情的由来了，身周的所谓亲人都是没有半点温情可言，他的心拿什么暖热，怎么可能不视人命为无物呢？当然，这有宗室谋反，“失心疯”的心情定是在接下来的三两日都该不会畅快，她这小贱婢怕也不会再有饱饭可吃了吧？
    果不其然，第二日，到了饭点，皇帝仍是在屏风后盘膝打座不言不语，莫公公皱着眉立在殿外，一脸忧心，自也绝口不敢提那传膳之事，见刚扫完殿前落叶的阿七饿得小脸发白，轻声道：“让小福领着你去御膳房找些饮食吧！”
    阿七将扫帚轻搁到殿外廊角，悄瞥了眼那死寂的殿中，她知昨晚半夜，那朴嬷嬷便是来传太皇太后懿旨，逼皇帝下那灭杀江夏王的圣旨。而这即将屠杀叔祖满门的心情，定是如今日这灰蒙蒙的天色，见不到阳光吧……
    ……
    阿七难得的微叹口气，叫了小福，前去御膳房找些毫无油水的素食裹腹。至从那日见到那块带痣的祭肉，又在永禾宫险些惊断三魂七魄，她对这宫中肉食已是没有了半点念想，觉着皇帝这日日食素倒也是明智之举。嚼了两根水分甚足的萝卜，倒也就饱足的打了个嗝……
    虽已饱足，可却是寻思起那皇帝若是不进饮食，那身子定更难痊愈，这身子不痊愈，心情也定会长久的阴愈，如此便是更不好伺候吧？
    阿七觉着还是做些什么合那皇帝口胃的膳食才好，扭头问那正欢快啃着馒头的小福，道：“那皇上定是很嘴刁吧，他爱吃些什么？”
    小福歪着头认真想了想，道：“红豆粥！先前每个月都要吃好几次呢！”
    红豆粥？
    阿七一愣一喜，这道饮食她可恰是会做，可是找遍御膳房，却是没找到半颗红豆，正在失望，却忽感一阵凉风抚耳，而风中似有女人细声，说出“废仓瓮中”之语……
    这让阿七寒栗微怔，可好奇心驱使她仍是步到那膳房后的一处废弃小粮仓，仓门虚掩，从门缝朝里望去，地面除了灰尘还散落着一些糠麸米粒，而仓中西角果有一口黑陶小瓮……
    见那陶质瓮盖铺满尘灰，看来已是许久无人开启，阿七猛然想起先前听“百花楼”的梅娘曾说起过他们家乡有一种人死入瓮下葬的习俗，而看这瓮体量尚小，合适的该是个小娃，刹时毛骨悚然的抖了一抖。
    阿七忙轻挪双脚想回头退去，却不料身后袭来一道狠劲阴风，将她猛然推进仓门，且那木门还随即掩叩，无论她怎么奋力去推，都似被从外闩死了一般，纹丝不得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