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44章


    五月二十八日周五下午一点三十分,周颖第一次见到任锦然。其实周颖觉得孕期初检的报告单出来前,没有太多可诊断的,见个面,无非是为了多收一次挂号费。
    任锦然问了许多问题,看起来这个高龄产妇有些紧张。
    “没问题的。”周颖说,“多少比你大十岁的都在生,你骨盆大,尽量顺产。”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护士本来应该把报告单给周颖送到病房,周颖每周二、五下午特需门诊,上周共有五十三个病人,二十二个病人做过检查,报告单周一出齐。结果护士忙得忘记了,直到化验科下班才想起来。
    六月一日周二一早,护士就把二十二个病人的厚厚一沓化验单送到医生办公室。周颖查房过后就开始翻阅,又总被另一些事情打断。中午时分,她翻到了任锦然的B超单,不由吃了一惊。她放下饭盒,特地到对面大楼的B超室去了一次,询问了当天做检查的刘医生。然后她匆忙回来,打电话到特需门诊的护士台查到了任锦然的手机号码,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请你爱人来一趟医院。”
    “我是单身的。周主任,有什么事情吗?”
    “那你自己来一趟,下午我刚好门诊,不要太早,五点。”周颖是想,像这样的情况,需要一个充裕的时段给病人缓冲,没准她还会大哭大闹什么的。五点门诊结束前,一个病人接一个病人,还是把她排在最后比较合适。
    接到周颖的电话,任锦然的心里有点乱,唯恐胎儿有什么问题。四点三十分,门卫看见她出门。她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时才想起来,今天五点,她约了孟雨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见面。跟周主任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她急匆匆上楼,心想,见完医生再赶过去也来得及,反正他习惯了她迟到,会至少等她半小时。
    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要去见孟雨这回事。
    我翻找出任锦然的B超报告单来看,左侧卵巢占位,盆腔内多处占位,盆腔积液。按周颖的说法是,在这种严重的病情下还能怀孕,真是一个奇迹,但是病人的生存期只有三到六个月了,后期还会非常痛苦。
    我把报告单交给王小山,他看了一眼,挠挠头,看着我。
    这就是我们认识的任锦然了,她是一个挑食的孩子,只挑让她欢喜的来尝,稍不如意,就推开盘子。既然很快要死,她不愿意接受即将到来的痛苦,甚至不愿意在死亡逼近的恐惧中多耽误一个晚上,一个噩梦连连的黑夜,有什么意义呢?她早已没有家人,也没有爱人,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安排与留言的,就像忽然决定动身去远方,连夜出发,行李箱也不带。
    有一个问题,今晚王小山又问了一遍:“那天在星巴克,你等她等了一个小时,为什么不打个手机给她?”
    “她要来总会来的。”这一回,孟雨在后面补充了几句,“只要我不打电话问她,就不会立刻听到她说,她不打算来了。我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等。”
    说完之后,他捂着脸干笑了两声,手掌拂过面孔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瞬间有点红。
    孟雨告诉我们,迄今为止,无论是爱还是恨,他跟人相处的痛苦总是大于快乐,这让他致力于研制“爱得康”,一种可以让人类不再需要他人的存在,就能得到快乐的药物。他确实曾经狂热地投入研制工作,祈祷这种灵药的诞生,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这种药物事实上将改变人类的物种属性,怎么说呢,将会毁灭人类。
    “爱得康”毕竟是孟雨多年的心血。二〇〇八年九月,他已经意识到这种药物的可怕,并决定设法在某个实验环节中止它,这个计划却一天天拖延下去,每一天他都对自己说,明天吧,明天也不晚,反正它还没有到大批量生产的阶段。
    当一个人发觉,他拥有了一种药,这种药可能会让他拥有比上帝更大的权柄,他会极其迷恋这些莲红色的小东西,更何况,那是他亲手创造的。他太想尝试一下,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量,他并不想真正地造就灾难,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小范围的实验,无害的。他对自己说:“就让我再多实验一个月吧,就一个月。”
    第二阶段是健康志愿者实验,他的药还只在老鼠身上实验过,他多么希望看一看人类服用这种药品之后的反应。当他把药分发给第一批志愿者的时候,他拿起药瓶的手在不易觉察地颤动。只有十个人,他安慰自己,现在还只有十个人,即便他们变异成了某种拥有人类外貌的新物种,别人也看不出来,也不会影响整个人类的正常状态。他发出的药品只有这么一些,吃完就没有了,不会再蔓延。配方最后是可以销毁的。
    实验第一周、第二周。那段日子他几乎每夜都辗转难眠,他有理由焦虑不安,兴奋和恐惧,像是沸水和冰水同时兜头浇下,日夜不息。
    他亲自跟十个志愿者一一谈话,他审视他们,他总是忽然就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第三周评估,第四周,他困惑难挨。
    他发现这种药品在老鼠身上的神奇效力,似乎并没有显现在人类身上。他们服用了八周“爱得康”,依然保持着的正常人际交往,家庭关系良好,爱情幸福。当他们谈话时,他会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他们还会体贴地在一旁静候,等待他神游归来,或者提醒他,他刚才讲到哪里了。这样看起来,他似乎比他们更像是一个服用过这种药物的人。
    “爱得康”对这一批参加实验的人员而言,甚至连抗抑郁的效果也不甚明确,这一点,可能是因为第二阶段实验不是针对抑郁症病人的缘故吧。
    “现在你们知道了,这种药事实上什么都不是。”
    说到这里,他的额头上皱起了一丝恼怒,其实我和王小山并没有任何讪笑他的意思。
    他在胸前交叉着手肘,语气有点激烈:“我跟卢天岚说了,这种药什么都不是,恐怕未必会比现在市面上的任何一种抗抑郁药有效。结果卢天岚说,有多少效果没关系,关键是现在我们有了一种新的概念,商品只要有概念就可以推广。什么研发、诞生、实验、认证,本来就是一套表演,十九世纪以来,除了盘尼西林,谁能说哪种药一定比哪种药更有效吗?谁又能说,哪种药一定比安慰剂更有效吗?”
    我想起比尔曾给我列举过的数据,我无言以对。幸好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他说:“换了以前,我一定会跟她好好争论一番,可是我没有,我意识到,我根本没有什么拯救人类或是毁灭人类的力量,我不是天才,我的手中也没有上帝失落的权柄。”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七分,孟雨亲手触摸到了孟玉珍的尸体,当他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她的面貌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他说不清哪里有变化,似乎是某种自小让他厌恶的神情终于熄灭。于是他确定,她是真的死了。
    这一刻,他既不悲伤,也不快乐,他抓着这副无用的躯壳,只觉得追悔莫及。他应该在她还能感觉恐惧的时候杀死她,他应该亲手捏碎她怨气冲天的灵魂,折断她偏执的眼神。为什么她竟然死了,在他还没鼓起勇气杀死她之前?她给了他这么多痛苦,他还没机会还给她呢!
    至此,他终于明白,他恐怕就跟他的药丸一样平庸可笑。他曾经以为,那些爱和恨在他心里焕发的力量如此惊人,足以改变世界,其实就和孩子的游戏一样,是一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轻飘的打闹。
    他孱弱的手没有气力杀死谁,或拥抱谁。恐怕最妥帖的用处,他自恃,也许还能帮忙何樱送保温壶或饭盒什么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摸了摸窗台上的汤碗,凉了。他笨手笨脚端起来,倒进保温壶,和壶里的热汤兑开,再把汤倒进碗里,递给我说:“喝吧,别又凉了。”
    我接过碗,征询地看了王小山一眼。
    他揉着眼睛,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床头柜边上,自己拿了一只碗倒上汤,没用汤勺,凑着碗边就大口喝了起来。然后他又打开装桂鱼的饭盒,扔了一副筷子给我,却抢在我前面先把鱼肚档夹去吃了。
    “急着赶过来,我晚饭还没吃哪。都快饿晕了。”塞了一嘴吃的,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已经是晚上八点三十分了,不饿才怪。
    
    第14章
    
    一
    我对比尔说,人就像是生活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胶质里,想要挣脱着爬出来,却被困得更深。相反,倘若想要沉浸得更深,却很快会几近窒息,不得不想法挣扎出来喘一口气。这胶质就是由无数人组成的,人与人相互纠缠,彼此需要又彼此痛苦,至死方休。
    比尔的看法刚好相反。
    他说,这个世界是个瓶子仓库,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的瓶子里。他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因此免不了害怕。他们也不能被别人听见,因而免不了孤单。但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他们隔着瓶子交谈,以为听见了别人的声音,其实只是听见自己的回声。他们凝视对方,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叠化在别人穿过玻璃的变形身影上。即使是最亲密的关系,人们依然隔着冰凉的瓶子拥抱,他们感觉到的是自己传递到玻璃上的温度,所以他们常常感到冷。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的是自己的体验,恨另一个人,恨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感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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