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树木沉沉，枝叶凄凄。
    杨显葬好易林子，慢抬双手，倏然一挥，便把眼前的三座坟墓荡平。他又移来草坪杂柳，覆植在上面，直到看不出一点痕迹。
    他又拜了几拜，这才怅怅而去。
    杨显出得林子，快步前行。此时泰山脚下，已人海如潮了。
    要知公决天下盟主之事已传遍天下，武林之士、山野樵夫、商贾贩卒都想看个热闹，焉能错过？
    杨显来至山前，但见隆岗之上，石台高垒，宽若广场。再望台上，幢幡飘舞，迎风猎猎，一派肃然之气。
    杨显略一迟疑，纵身而起，落在高台之上。
    他对台下的众人朗声道：
    “各位，小生杨显，今受武林仙人孙波苦、易林子共同举荐，暂居武林盟主之位！”
    此言一出，人群一阵骚动。
    杨显将那枚盟主之戒高高举起，沉稳道：
    “盟主之戒在此，各位请看！”
    众人睁大眼睛，又是一阵骚动。
    杨显再道：
    “少林寺悟冥大师何在？”
    话音刚落，但见少林方丈悟冥身披大红袈裟，缓缓而起，若一朵红云从人群中飘来，转瞬落在高台上。
    杨显上前，奉上戒指，口道：
    “悟冥大师，有劳你了！”
    悟冥接过戒指，凝神细看，但见那“易林子”三字和那日水字传书所写的“易林子”三字毫无二致。他虽认定无误，却也心生疑惑：易林子推出一少年来做武林盟主，到底为何？
    悟冥方丈手捧戒指，沉思片刻。他又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随后将戒指还给杨显。
    悟冥合掌施礼道：
    “少林寺方丈悟冥，见过盟主！”
    众人听了，大惊失色！台上的少年，稚气仍在，不知何故竟能得到南易北孙的垂青，甚至惊动天下的一场决战也取消了。而悟冥大师身为南方盟主，竟不争不辩，甘心下拜，岂不怪哉？
    众人心下沉重，却默默不语。他们惧怕孙波苦、易林子，焉知他们此刻不在人群中？故而，众人没有一个敢公开反对。
    杨显见众人默然，心知他们不服，于是一笑道：
    “小生自知无过人之才，少神化之功，只因二老垂爱，方得此位。不过，小生可自作主张，若有谁不服，尽可上台来战，只要能胜得了小生，小生愿让出这盟主之位！”
    众人又是骚动，心下称快。他们虽是不服，若公然挑战，又怕惹恼了孙波苦、易林子。眼下，这少年竟自己邀战，孙波苦、易林子当不会怪罪他们了。
    马上，台下有人高喊一声：
    “公子，上官仆有礼了！”
    上官仆声到人到，短胖的身材恰如一团肉球，飘落在高台上。
    杨显心下一苦，暗忖：
    “他说不获盟主之位，就不能全身而回，这是真的吗？”
    上官仆冲杨显拱拱手，杨显忙也拱手道：
    “上官兄，请。”
    众目睽睽之下，二人自不能多言。但见上官仆腾然转身，伸出手来颤颤三摇，双臂竟长了一倍，宛如两条翻飞的蟒蛇，骤然向杨显窜去！
    杨显见上官仆使出“泥牛化海”的神功，想到泰山顶一战，自不敢怠慢。
    杨显用上了孙波苦所授的“苦中作乐”的大法。但见他脸上作笑，心下却凄苦满满；右手如托酒盏，渐至唇边。上官仆攻到，他又似强作欢笑，右手轻起，浑似无意地向上官仆甩来。一招既出，上官仆竟象断线的风筝一般，一下跌落到台下！
    杨显此招看似轻巧无术，却蕴含着无穷的变化。
    他右手一甩之间，身心鼓荡，真气已漫如江河，奔涌直下。上官仆的“泥牛化海”自然可以化解如海的真气，怎奈两股真气相撞，较弱的真气定然不敌。上官仆虽是天下绝顶高手，但此时的杨显已脱胎换骨，早不是他眼里的杨显了。
    好在杨显心下有怜，不想伤害他，只用了二分的力道。饶是如此，上官仆也是坠地不起！
    南方各派见上官仆落败，不以为然，一阵高叫：
    “请悟冥大师一战！”
    杨显一怔，暗道：
    “今日不拿下悟冥大师，这些人是不会服的。”
    念此，他对一旁的悟冥一抱拳，朗声道：
    “悟冥大师，请赐教！”
    悟冥自不愿多惹事非，他之所以争那南方盟主，又至此地赴会，皆是易林子所迫之故。此时，他听众人之声，又见杨显相邀，无奈之下，只好合掌在胸，口道：
    “盟主，贫僧冒犯了。”
    悟冥在台上已看得清楚，杨显虽年纪轻轻，可那一甩之下，功力确实惊人，不可小觑。又想杨显既是易林子、孙波苦所爱，必然不同凡响，自己还是谨慎的好。
    悟冥不敢大意，暗运“天相”功法，使出了鲜为人知的“达摩面壁”拳。
    世人皆知“达摩面壁”的坐禅大法，却不知“达摩面壁”拳。坐禅大法为达摩所创，任性合道，归复自然。而“达摩面壁”拳，乃是达摩后世高僧深悟达摩之意所创。“达摩面壁”拳讲究形歇意动，意歇形动，欲止无止，无止亦动。
    悟冥双手合掌，眼目半闭，他盘坐在地上，一会，身子竟缓缓凌空。
    “阿弥陀佛！”
    悟冥道过一声佛号，他那凌空盘坐的身子，猛然如罗盘飞转起来。
    “罗盘”旋起漫天的气浪，向杨显压来！
    杨显见了一惊，随后使出孙波苦所授的“浑然忘我”大法应战。
    “浑然忘我”大法发出的是柔和的真气，悟冥愈是用力，柔和的真气愈是难以突破，悟冥不禁连连后退。
    悟冥心惊非小，又加强真气，直至他力到十分，仍不见丝毫功效。
    悟冥自叹这少年果非俗物，他长叹一声，身子下落，拱手认输。
    众人惊骇不已，无人敢言不服了。
    悟冥请杨显训话，杨显面对台下的人群，朗声道：
    “小生暂居武林盟主之位，自当立德修身，行天下之大道。望我等武林人士，摒弃门户之见，同心同德，为苍生谋福，为百姓除害！”
    杨显慷慨激昂，声贯苍穹，众人听得心服口服，山呼道：
    “谨遵盟主号令！
    随后，各门各派的掌门人依次上前，拜见盟主杨显。
    一位红衣老者自称是白莲教教主司马一师。杨显见了司马一师，不禁一怔。敢情此人正是那日晚在客栈前力阻千山派与太行门众人械斗的红衣老者！
    杨显忆起旧事，一阵伤感。他又暗暗称怪：这司马教主当时提醒我多加小心，可他的手下林姑娘、白无音、洪灵惠等人却来暗算我，这是为何？
    念此，他禁不住问道：
    “司马教主，贵教的白无音、洪灵惠可好？”
    司马一师恭恭敬敬地回道：
    “盟主认识她们？”
    杨显点点头。
    司马一师道：
    “泰山顶比武前夜，林香主和白红二使遭人偷袭，俱受重伤。”
    杨显大惊，道：
    “三位姑娘可有性命之虞？”
    司马一师凄然道：
    “偷袭者十分凶恶，恐怕无救了。”
    杨显大苦。他略一踟躇，再道：
    “小生想见见她们。”
    司马一师道：
    “她们已被送回辽东了。”
    “那就去辽东。”
    “一路辛苦，不必了吧？”
    杨显急道：
    “我要见她们！”
    司马一师道：
    “盟主有令，在下听命便是。”
    杨显和众人别过，随司马一师匆匆而去……
    残花又红，败柳再翠。
    杨显随司马一师回到白莲教辽东分会，他旧地重游，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恍若隔世，禁不住唏嘘不已。
    司马一师见他一脸愁苦，口道：
    “盟主屈驾光临，看一眼就行了。”
    杨显默然无语。
    来到暗道中，一小厮引他们来到一处密室。杨显进来，顿觉寒气逼人，透心入骨。
    他茫然四望，见有三张藤床横卧在密室中间，上面躺着两个蒙面的女子和那个林姑娘。杨显两腿一软，心在狂跳。
    他看得真切：藤床上的三名女子正是在泰山脚下小镇郊外击杀他的那三人！
    他颤抖着走到藤床前，见三人气息微弱，忍不住心头一颤。
    在白无音的床前，他久久凝视。他想掀开那面纱，忽又忍住：音妹的毁容之面，自不想让人看见了。
    他哽咽道：
    “音妹，我是杨显……我来看你了。”
    白无音毫无反应。
    “音妹，我是大哥，无论你做了什么，大哥都不会怪你的……音妹，你听到了吗？”
    他抬起手，欲运功救治，忽又停下手来，心道：
    “音妹如此凄惨，只怕醒来时也不愿见我……”
    他担心白无音自惭形秽。
    他略一思忖，于是走到林姑娘的床前。
    他把林姑娘扶起，双手抵住她的后背，将真气缓缓输入。不消多时，但听林姑娘喘息一声，身子一颤。
    杨显再运真气，林姑娘喘息更甚，两目不睁，脸色更暗。
    他一愁莫展，细汗涔涔。
    突然，他心生一念：林姑娘哀而不愠，何不用“苦中作乐”大法的心诀一试？
    杨显一面运功，一面念着“苦中作乐”大法的心诀：
    “浮云飞絮，
    草色天涯。
    长歌不歇，
    梦里喧哗。
    离恨欢唾，
    笑对愁花。
    蝉噪林静，
    泪斩乱麻。
    层涛蜕日，
    炎荒自遐。
    白雁掠霜，
    朔风惊沙。”
    不久，林姑娘就悠悠转醒。
    杨显又盘腿而坐，双手抵住洪灵惠的后背，口中念着“乐极生悲”大法的心诀：
    “乐极生悲，
    无奈流水。
    夜空无垠，
    星汉憔悴。
    鸟梦惊散，
    江空月坠。
    凌波尘起，
    形影不随。
    露凉风冷，
    寒窗难寐。
    风刀霜剑，
    断肠摧泪。”
    眼见洪灵惠内伤俱去，渐而转醒，杨显这才为白无音救治。
    他双手颤抖，抵住白无音的后背，念起“浑然忘我”大法的心诀：
    “流光溢彩，
    往事依依。
    日下游走，
    寰中玉立。
    心有千言，
    总是难语。
    如烟如梦，
    山空云寂。
    乱愁如织，
    凄风苦雨。
    人分天地，
    此生何泣。”
    一见白无音开始转醒，杨显急忙抽身，举步便往外走。
    出得暗道，杨显和司马一师作别，含泪而去……
    空山云绕，银波粼粼。
    杨显一待飘落，他已置身于湖光山色之间了。
    他举目怅望，忍不住出口吟道：
    “流水无尽山色虚，
    初种情爱却分离。
    梦中多少欢心事，
    醒来忽惊云鸟啼。
    春乍透，
    心却泣，
    怎奈衰草又成绿。
    似花非花雾中影，
    良辰美景何处觅？”
    杨显正自感伤，忽听得湖面上有萧萧声传来，舒徐婉婉，冷寂悠悠。
    不消多时，但见水面上有一芳舟隐现，木兰双浆，缓缓而来。
    芳舟之上，一少女绿衫飘飘，弄萧有声；一少女橙装荡荡，玉手轻划。
    到了近处，杨显看得清楚，但见那绿衫女子眉秀鬓俏，目若湖波，好不娟秀！
    他正自惊异，却听那绿衫女子道：
    “少侠可是感世伤神吗？”
    杨显如在梦幻之中，一时竟难以应对。
    又听那橙装少女道：
    “少侠莫惊，我们小姐最是心好。”
    杨显醒过神来，急忙拱手施礼，口道：
    “小生杨显，见过小姐。”
    此言一出，二女俱是惊喜过望。
    绿衫女子道：
    “杨显？少侠可是武林盟主杨显吗？”
    杨显道：
    “小生愧不敢当。”
    二女一笑，浅靥如花。绿衫少女盈盈下拜，口道：
    “小女段琼烟见过盟主！”
    杨显急道：
    “姑娘何需如此？”
    二女红晕敷面，她们邀杨显上船，泛舟湖上。
    斜月落水，薄雾依依。
    平湖摇摇，芦花簇簇。
    闻远天钟鼓，眺月下水渚，杨显心神略静。
    他见舟上有朱琴闲置，欣欣然走上前，轻拨慢捻，声若珠落玉盘。段琼烟见了一笑，以萧相和。一时，琴萧之声，响彻湖面。
    不觉天光大亮。
    杨显见水烟漠漠处有一老石桥，便要告辞，说要去老石桥一游。二女说老石桥处即是她们的家，并邀杨显到家中作客。
    盛情难却，杨显只好答应。
    上得湖岸，三人走过老石桥，进了一院落，杨显道：
    “小姐，此为何处？”
    段琼烟道：
    “回禀盟主，此地是云梦湖。”
    杨显再道：
    “二位既知小生，当是武林中人了。”
    段琼烟摇头道：
    “我们虽爱习武，但只是自务，并无门派。”
    杨显一愣，笑道：
    “二位无门无派，当是奇事。”
    橙装少女倩红接道：
    “让盟主见笑了。”
    杨显摆手道：
    “你们既不是武林中人，自不必一口一个盟主叫我了。”
    段琼烟道：
    “如不介意，我们叫你‘公子’如何？”
    杨显点点头：
    “这样最好。”
    在一处亭上，段琼烟设宴款待杨显。倩红不停地给杨显倒酒，杨显一一喝下。
    眼望红日高照，杨显起身告辞。段琼烟亲自斟酒一杯，口道：
    “公子光临，蓬蔽生辉，请公子满饮此杯，以壮远行。”
    杨显深感其诚，自是喝下。
    出得院来，微风一吹，杨显忽觉身子沉沉，头疼愈裂。接着，他身子一晃，重重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