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杨显人事不省，段琼烟、倩红从院中快步走出，将他抬了回去。
    进了段琼烟的闺房，二人将杨显放在床上。
    段琼烟眼神慌乱，面有激动，她抓过一个香枕，垫在杨显的头下。
    倩红上前一步，紧张道：
    “小姐，他能肯吗？”
    段琼烟一笑道：
    “事已如此，由不得他了。”
    段琼烟看着杨显，忽收敛起笑容，正色道：
    “我们隐居在此，为了什么？想我段家大理国已灭数百年了，时下天下纷乱，兵戈四起，正是复兴大理国的最好时机，决不可错过了。”
    倩红道：
    “小姐，只有这个办法吗？”
    段琼烟道：
    “杨显身为武林盟主，可号令天下豪杰，若能笼络住他，为我所用，还愁大理不兴吗？”
    倩红不语。
    段琼烟默默地看着倩红，又道：
    “红儿，你会耻笑我吗？”
    倩红忙道：
    “小姐为国事忧劳，为家事尽意，红儿敬都不及，怎敢耻笑？”
    片刻，她又道：
    “小姐如此说来，倒让红儿伤心了。”
    段琼烟见她如此，遂轻声道：
    “红儿，你明白就好。”
    言毕，她走到床前，看杨显犹似未醒，一声娇叹，兀自摇头。
    她颤抖着伸出玉手，摸了下杨显的额头，后道：
    “取花汤来！”
    倩红听了，脸色一红。
    要知“花汤”乃云南大理一绝。大理湖山阴北，有三株花开不败的茶树，奇不在茶，而在花。那茶花四季可摘，碾碎佐以清露调匀，饮下后有增情欲之效。只消半盏，便情欲高涨，难以忍受。
    倩红端来花汤，段琼烟接过，心道：
    “我段琼烟身负复国大任，势单力薄，无奈才出此下策，为国献身，谁能理解我呢？”
    段琼烟心儿一抖：
    “杨显，你能理解我、原谅我吗？”
    她迟迟不动，心下又道：
    “今日是天赐良机，如若失去，只怕再不会有了。”
    她心事重重，柔肠百转。
    倩红见了，口道：
    “小姐是千金贵体，还是另寻他法吧。”
    段琼烟长眉紧锁，摇头道：
    “不这样，怎能使他尽心尽力？”
    倩红脸色愈红，颤声道：
    “若是留不住他的心，小姐岂不是白废了？”
    段琼烟平声道：
    “这个我自知，可为了大理江山，值了！”
    言毕，段琼烟脸色一凛，她银牙一咬，掰开杨显的嘴，直将那花汤灌下！
    要知杨显出门时倒地，并非是中毒所致。段琼烟给他喝的青酒，乃是家门前那座老石桥的拱顶所渗出的石水。那老石桥无年无月，乃自然造化，风霜雨剑已使它斑斑剥剥，犹龙似虹。近年来，石桥上忽有石水渗出，点点滴滴，砸得湖面叮咚有声，煞是悦耳；饮上一口，醇厚甘美，与酒毫无二致。更奇的是，若是女子喝下石水，精神大振；若男子喝下，却如中毒，定要昏迷一夜方能醒来。
    还有，段琼烟曾做过一梦，梦中的仙人告知她大理国尚有复兴之日，那石水就是天龙的涎液。如此缘故，段琼烟才心生复国之志，日夜谋划。
    按说，杨显的身上已经融会了孙波苦、易林子二人毕生的功力，百毒难侵，可事情总有例外，这里石桥的石水虽是无毒，却能置杨显于昏迷。
    眼见杨显喝下花汤，咳嗽一声，似醒非醒。他只觉口干舌燥，遍体灼烧，难捱无比。
    段琼烟自知花汤发挥了效力。花汤虽不能使石水之性全解，令人完全清醒，却能让人有感有知。
    倩红见杨显气喘吁吁，禁不住心下大苦，她含泪道：
    “小姐为复兴大理不择手段，红儿本不该多说，可若是因此得罪了他，反倒大事难成了。”
    段琼烟听了，脸上一痛。
    要知一旦喝下“花汤”，便要火盛高烧，渐而摩动五脏，侵入骨髓，如不宣泄，必死无疑！
    段琼烟心中大乱，迟迟未动。
    看着杨显脸色红紫，身子大抖，倩红猛然把段琼烟推出门去。她宽衣解带，一下扑到杨显的怀里……
    一觉醒来，杨显恍然如梦。
    身边有人抽泣，他一惊之下，翻身爬起。
    但见段琼烟跪在床头，哽咽不止，已哭成一个泪人。
    他下得床来，正待发作，竟见那个倩红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已然气绝多时了。
    他大骇之下，惊道：
    “她怎么了？”
    段琼烟如是未闻，竟自抽噎。
    杨显厉声道：
    “是你杀了她？”
    段琼烟连连点头。
    杨显大怒，一把抓过她的衣襟，吼道：
    “为什么？”
    段琼烟并不挣脱，哭道：，
    “你杀了我吧！”
    杨显气极，他愤愤道：
    “若说不出杀她的理由，你就真的别想活了！”
    段琼烟哭着说了事情的经过。
    杨显得知倩红是为了救自己而失身，后又自杀而死，他惊呆了。
    良久，他蹲下身，抱起倩红，默默走出门去……
    湖边的万花丛中，起了一座新坟。
    杨显颤手削石，手指缓动，石粉横飞。转瞬间，杨显在石碑上写下了“吾妻倩红之墓”六个字。
    杨显亲手将石碑立于倩红的坟前。
    段琼烟见此，知他已绝情念，心下大苦。
    只听杨显凄声道：
    “倩红姑娘，小生和你一面之缘，而你却舍身相救，又自毁其身。此情此意，小生永难忘怀！小生如此安排，只望姑娘在九泉之下，心意稍安。小生已得罪于昭昭，怎敢再得罪于冥冥？小生本该追随姑娘同赴幽冥，无奈大业未酬，身不由己。今苟活人世，望姑娘见谅！”
    一言至此，杨显心如铅坠，竟说不出话来。
    段琼烟拜倒在坟前，泣道：
    “红儿，是我害了你啊！”
    杨显转过头，望着段琼烟，苍声道：
    “你害死了红儿，又得到了什么？”
    段琼烟哀声道：
    “公子，我死不足惜。只要公子答应光复大理，罪女愿随红儿而去。”
    杨显默然不语。
    念及段琼烟为了千秋大业，虽手段愚庸，但其心有悔，杨显不禁心下一软。他暗自心道：
    “倩红因我而死，而她平生所愿也自是光复大理了。”
    想到这，他对段琼烟道：
    “为了倩红，小生答应就是。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着。”
    段琼烟哭着点头道：
    “公子，就算为了倩红，带我走吧！”
    杨显不置可否，他看向新坟，口道：
    “倩红姑娘，小生无以为报，自当以光复大理为己任，你安息吧！”
    他一躬到地，后又悲声道：
    “小生只待来年草绿，再来看你了……”
    言罢，杨显泣不成声……
    翻山跨岭，穿洲越县。
    数日过后，杨显带着段琼烟来到了江宁府的地面。
    杨显决定来江宁，是想查明自己的身世。他对师父的话始终有疑，决心一探究竟。
    进得城来，夕阳下，破落街井，尽收眼底，杨显心下一酸。
    江宁是太平天国的故都，当年何其辉煌？天运一转，竟这番模样，当真目不忍睹。
    他转来转去，看到一塌陷的牌坊，燕屎累累，仍模糊可见“东王府”三字。四下蔓草青青，倦柳凄凄。
    杨显一声长叹。想当年这里该是兰蕙花香，楼馆林立，更有那琉璃彩灯，耀如白昼……
    他心潮起伏，悲恨酸楚之情，一齐涌来。他心有感慨，出口吟道：
    “目断残阳红，
    往事无踪，
    遗恨年年绿草生。
    梦里曾游心又惊，
    魂负东风。
    泪落语谁听，
    聚散匆匆。
    别离总念旧时情。
    千般相思人不见，
    却怕重逢。”
    段琼烟只道他感念倩红，面有愧色。
    二人又是前行，前面忽有哭声传来，乱人心魄。
    再往前走，二人见一高门阔院前有众人聚集，门前停着一具漆黑棺材，几十人披麻戴孝，正伏地大哭。
    杨显一问之下，这才知道死者是长江门门主廖化险。
    杨显心下暗惊：
    “龙盘虎踞之地的一门之主，功力自是不同凡响，却不知因何罹难？”
    他上得前来，未及问话，却见一人顿止哭声，抢步上前，冲杨显“扑嗵”跪倒，磕头不起，哭道：
    “盟主，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杨显暗自奇怪，正欲扶起那人，那人又道：
    “在下廖化凶，是廖化险的胞弟。那日，我随兄长赶赴武林大会，见过盟主的金面。”
    杨显释然，口道：
    “廖门主乃武林名宿，他的死本盟主自不会不闻不问，你先起来！”
    众人见廖化凶口称杨显为盟主，自知不会是假，于是纷纷拜倒，齐声道：
    “盟主，你要为廖门主主持公道啊！”
    杨显劝起众人。
    廖化凶自知此地不是讲话之处，他安排一下琐事，便领着杨显、段琼烟进了大厅。
    一待落座，杨显当先问道：
    “可知廖门主是何人所害？”
    廖化凶回道：
    “据我猜测，当是那滇池帮帮主艾虚奇！”
    杨显一顿，又道：
    “怎讲？”
    廖化凶悲愤道：
    “少林寺比武时，兄长的手被艾虚奇所伤。兄长不忘此仇，发誓报复，想必是艾虚奇知道了，抢先动手了！”
    听此，杨显自忖：
    “比武伤得一手，原属平常，廖化险却暗恨在心，自是他的不对了。廖化凶以猜测之心指证是艾虚奇所为，更是欠妥。”
    他又问道：
    “廖门主被何种兵器所害？”
    廖化凶气道：
    “艾虚奇善使一根钓鱼金竿，兄长胸有一洞，正是此竿所刺！”
    杨显心下一惊，暗道：
    “如是艾虚奇所为，他这般猖狂，我身为盟主定要严惩了！”
    他心下火起，脸上却是故作平静。
    他对廖化凶道：
    “我要亲自察看廖门主的伤口。”
    “盟主请！”
    廖化凶带着杨显、段琼烟出了大厅，来到大门外。
    廖化凶亲自打开了棺盖，杨显低头看去，见廖化险脸露惊异，面若白纸。廖化凶又把死者的上衣撩起，杨显一眼便见廖化险果是胸口洞穿。
    廖化凶盖上棺盖，他们又回到大厅，杨显再问：
    “廖门主何时遇害？”
    廖化凶凄然道：
    “昨晚，兄长在大厅里坐着，听丫环说，他不停地叹气。他又吩咐丫环，没他的吩咐不准进来。大厅一夜灯火未熄，大厅外的丫环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早上，等丫环进来时，这才发现兄长已遇害了！”
    杨显听了一惊：由此可见，刺杀廖化险之人，定是武功了得，艾虚奇有这等功力吗？
    他心下有疑，乃道：
    “廖门主血案，我还要详察，定会给你个交代。”
    廖化凶感激涕零，拱手作谢。
    杨显、段琼烟从廖化险处出来，天色已晚，他们投宿到一家客栈，第二天一早就赶奔滇池。
    一路风雨兼程，这日，他们来到了滇池岸边。
    杨显打听之下，一路寻来，见水边的竹林深处，一座高大的竹楼隐约可见。
    杨显、段琼烟来至近前，向护院的家丁说出自己的名号，家丁急忙回屋向艾虚奇通报。
    不消多时，但见一矮小的老者，紧身青装，匆匆而来。
    矮小的老者一见杨显，眉开眼笑，拱手施礼，连连道：
    “艾虚奇不知盟主亲临，还请盟主恕罪！”
    艾虚奇恭恭敬敬地把杨显、段琼烟请进竹楼中。
    进了竹楼，杨显举目打量，但见屋里的桌椅床凳、杯盘碗盏，都是竹制。一会，又见两个红衣丫环捧着精雕细刻的竹壶斟茶。一时，满屋飘香。
    艾虚奇一笑道：
    “盟主，此茶乃天下名茶之首‘普渡’，世所罕见，请盟主品尝。”
    艾虚奇说罢，先行饮了一口。
    杨显看了段琼烟一眼，二人都没端起竹杯，杨显道：
    “艾帮主乃世外高人，此地又如此雅静，艾帮主一定深得其乐吧？”
    艾虚奇摆手道：
    “在下虚度时日，怎比盟主心系天下？”
    杨显见他答对自如，谈笑风生，浑无一丝异状，心道：
    “艾虚奇如是真凶，这般笑里藏刀，当是厉害的人物。”
    他心疑更重，再道：
    “艾帮主，近来可曾远游？”
    艾虚奇道：
    “前日，在下倒是出去了一趟。”
    杨显道：
    “艾帮主可否相告，出去为了何事？”
    艾虚奇听脸色一暗，沉默了半晌，方道：
    “请盟主见谅，一点私事而已，不便相告。”
    杨显一下站起，肃然道：
    “艾帮主既然敢下杀手，就不敢承认吗？”
    艾虚奇一惊：
    “盟主，何出此言？”
    杨显怒目以视，厉声道：
    “艾虚奇，你杀了廖化险，本盟主岂能容你！”
    艾虚奇脸色一白，一下站起。半晌，他才又坐回竹椅上，两行老泪流了下来。他悲声道：
    “我和廖化险本是挚友，堪称莫逆。只在那日少林寺此武时，在下一时湖涂，贪恋眼前得失，这才得罪了他。现在想来，在下悔之不及，又岂能加害他？”
    杨显冷冷道：
    “艾帮主善使钓鱼竿吧？”
    艾虚奇点头道：
    “在下酷爱垂钓，索性以钓鱼竿为器，算是爱屋及乌吧。”
    杨显略一沉吟，再道：
    “艾帮主能否把钓鱼竿取来？”
    艾虚奇点下头，出门而去。
    杨显、段琼烟在屋里等侯。
    许久，艾虚奇迟迟不归，杨显心下一凛，他给段琼烟一个眼色，二人出门。
    来到楼下，杨显见南侧一竹门紧闭。他眉头一皱，一掌拍出，竹门震得粉碎。
    杨显往里一看，但见艾虚奇竟爬在一个竹柜之上，一动不动。
    杨显一惊，来到近前，这才发现艾虚奇已胸中数箭，气绝身亡。
    杨显搬开艾虚奇的尸身，打开竹柜，里面竟是空无一物！
    他出得门来，四下张望，此时整个竹楼院内除了他们两个，已是空无一人了！
    杨显心惊更甚，忽又想起：艾虚奇说的前日外出，究竟为了何事？
    念及自己刚刚出任武林盟主，便接连有两大门派的首领遇害，他心下又道：
    “莫非有人要挑战自己，故而发难？”
    突然，他脑际一闪，想起了孙波苦所说的“幽灵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