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50章


她不想告诉他,她一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心里便充满死亡恐惧。她真正喜欢的,是普希金和肖洛霍夫。 
  “他的东西太晦涩了。噢,你呢?” 
  “我喜欢……嗯,罗曼·罗兰。”他小声说。 
  他一定是喜欢陀氏的。他也没说实话。 
  谈话不容易进行下去。人和人之间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还是回到各人自己的王国中去,寻找自己钟爱的导师或知音。肖潇从小就喜欢读书,书带给她安慰和启示。可如今她却真有点不敢读书,一走进书里那个彼岸世界,便不见了自己;挣扎着回来了,苦恼的更苦恼。她还怕中毒,怕潜移默化。那书本同生活,格格不入地对不上茬口,大的大,小的小,总不是一回事。书也骗人! 
  她跟着妈妈到她的图书室去了几次。妈妈信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图书室,出现在她面前,竟然同农场的政治文化室惊人地相似!空空的书架上,同样的新书,放了长长一排,挂在墙上的杂志,右下角都像荷叶一样卷起了边。一本厚的干净的书上有一抹黑,翻到那一页,是“生理卫生”。不同的只是书架之间散发着一股阴湿的霉味,像外婆家的蚕房。书都整整齐齐编了号,仔细地补贴完好。她为了让妈妈高兴,还是认认真真地挑选出一本克鲁普斯卡娅的《 列宁回忆录 》带回家去看。现成的书不想看,想看的书又没有。你到底要什么? 
  吃饭时妈妈说:“肖潇小时候喜欢写诗。” 
  霏霏说:“不,她顶喜欢跳舞。” 
  爸爸说:“她脑子反应快,可以当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 
  都是海市蜃楼,都是水中捞月。快把这“分居”的日子过完,回去乖乖爬垄沟抢豆包吃。她在农场写过诗,写过报道哩。如果不是他冷嘲热讽,她也许在半截河就小有名气了。她只是在这里养伤,为了有足够结实的血肉再去受伤。 
  黄叶遍地,一只孤雁惶惶惊呼飞去。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它从半截河来?是逃离,还是回归?下过一场小雪。飘在空中,明明是一片片白色的羽毛,落到掌心,便成了一粒晶莹的水珠。那场雪飞飞扬扬下了一清早,黄叶刚披层霜,太阳出来,瞬息无踪无影。刚才还一层白沙,即刻只留下些湿印。南方的雪。雪也骗人? 
  肖潇一日日沉思,一日日恍惚,一日日反省,一日日悒郁。心绪、大脑犹如一团乱麻,一个迷宫,越理越乱,越转越迷糊。她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中,求助于她读过的巨著名作,可是摘抄在一个又一个笔记本里的伟人大师的警句格言,却没有一句能解救她。   
  《隐形伴侣》三十四(3)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有一天半夜她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风飒飒响,是那种江南才有的湿重的夜气,摇撼着依然长绿、依然茂密的阔叶树的声音。昏暗的路灯,在窗外的墙上投下不落的叶影。她久久凝神。黑暗里、树影中重又升起了她的阿尔卑斯山。那会儿她忽然明白,在那个广大的世界里,她的灵魂也许将要长久地流浪。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快快追上失散的雁群。 
  杭州城里火焰熊熊。火舌如蛇,东游西窜,总是跟着她。她举着一捆绿松枝在打火,遍地干柴,分明是茫茫草甸。草棵里有半只血淋淋的耳朵,“长生癞痢”哑着嗓子喊:罪过罪过,是老师的耳朵。他叫学生做功课,学生把他的耳朵割掉了。 
  她问他为什么到北大荒来,他说整个杭州城都搬来了。是南人北调。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一个年轻小伙子。你是谁?她问。是你爸爸。他回答。她极惊讶,你怎么会是我爸爸,我妈妈还没结婚呢。她戴红帽子,在蹲监狱。爸爸说,我们是战友,你是一个战利品。她仔细看,他果然穿一身军装,用军帽扇风,擦着汗说,总算到了根据地。他从书包中拿出许多传单扔进邮筒,换条工装裤,开始教工人识字。 
  妈妈坐着小船回来。两岸都是火。妈妈两手空空。外婆问:你的丝棉被呢?送给别人了。她回答。你的大衣箱子、雨伞、项链呢?让大火烧掉了。妈妈把陈离抱上船,到儿童公园去玩儿。 
  陈离会骑小自行车飞跑,一只小狗在钻火圈玩儿。 
  有人走过来,大声问,这孩子是谁? 
  她说,是我舅舅家的。不,是我叔叔家的。 
  妈妈——陈离叫道。妈妈回过头。 
  她忽然发现陈旭在火边烤黄豆吃,一边吃一边念,烧豆燃豆荚,豆在荚中泣,本是同荚宿,为何东南飞? 
  错了。她说。谁错了?他问。你错了。不,你错了。我有什么错?我给你写信为什么不回信?我没收到过。陈离天天找妈妈。你撒谎,陈离在杭州。杭州搬到黑龙江了,有冰有雪六和塔根本烧不动。你骗我。不相信你自家去看。 
  芦锥伸出细长的手臂,给她看手上的表,他说那是一只真正的瑞士表。她摇摇头。他走到湖边的一只长椅上去看书。 
  一排自行车从远处来,跳下几个漂亮姑娘,穿藕荷色的纱裙。一个姑娘蒙住了芦锥的眼睛,嘻嘻笑,问:猜猜我是谁? 
  七仙女?白雪公主?刘胡兰?红卫兵奶奶?姑娘只是摇头。他恼了,站起来大叫,我不认识你们! 
  姑娘们顿时逃开,不见踪影。芦锥捂住自己的眼睛跺脚,连声喊疼。她跑过去,见芦锥泪流满面,眼睛鼻子上一层黄乎乎的药膏。她闻到一股清凉油的气味,眼睛好辣,这时芦锥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的瑞士表没有了!抓住那群贼骨头! 
  她帮他去追,树下有辆自行车,却没有气;湖边有匹马,却没有钉掌;街角有台噔噔响的“热特”,却没有司机。她坐上去自己开,车歪歪扭扭往一陡坡下冲去……   
  《隐形伴侣》三十五(1)   
  肖潇决定过了春节就回农场去。 
  她偶尔对妈妈流露了这个想法。那一夜,她不时听见外屋的木板床上传来吱吱的翻身响。三年前她走,妈妈还在牛棚里。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妈妈,还是别人,其实都把去那块黑土地看成绑赴刑场。她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妈妈,她心里充满几近决一死战的悲壮。 
  爸爸同她的谈话,进行了又进行。对于她的今后,他似乎还无暇顾及。尽管她已经一再向他说明她和陈旭分手只在早晚,他依然固执地将话题引导到三年前那次决裂,期待着负荆请罪之后方能施予的宽恕。苦难赋予他先知的洞察力,他因为她的受骗而得到了安慰。他寄希望于这安慰的延续,也许可以冲淡他这二十多年来所受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人承认,失去了一切一切人的一切一切承认的可能之后,只剩下妻子儿女。她是他的一个救生圈。她心里生出哀哀的同情,觉得他可怜,可怜得可敬。于是当他锲而不舍地重复那些耿耿的结论时,她终于妥协地点了头。 
  “那年他就是个骗子!”“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真话。”“他从小就是骗子。”“他认为我们这样的家庭好欺负!”“你应该从一九六七年,从头跟他算账!” 
  她点头时,心里盈满苦涩的泪水。谎话重复三次就会变成真的。她和他,他,究竟谁说了谎?也许陈旭也总是面临这样别无抉择的逼视。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而且居然坦白从容。爸爸,爸爸算不算自己?她竟是骗了自己吗?难道这也是公平交易?为一个死去的谎话偿还另一个新鲜谎话…… 
  她不忍抛下妈妈凄惶的目光提前回去,又不忍用将会破灭的谎言伤害了爸爸的自尊。无奈中,她想到了灵隐上天竺的舅舅家。自从“文革”中西湖许多风景区被占领,舅舅那个工厂也搬进了封闭的上天竺大殿,她还没有去过。听说那是一个绿色的山谷,一年四季从不换装。 
  西湖。陌生得很了。她想它也许忘了她。 
  在灵隐下车,走过隐约可见残留的“咫尺西天”四字的照壁,两山间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缓缓钻进深茂的绿林中。阳光洒下些斑斑碎影,蝶儿一般在脚下引路。树缝里倏忽闪过一线亮,又听潺潺水声迎面跌下——竟是一道山泉在幽暗的山涧逍遥吟唱。她扳着几枝粗竹滑到涧底,撩起冰冷的山水洗脸洗手;跑上横在溪间上覆满绿藤的石拱桥,跑过去,又跑过来。桥边有一株桂花树,树大如冠,郁郁葱葱。秋天桂花开,落在溪里,溪水喷香,煮茶也香,洗衣也香,可叫桂花溪?她折一枝桂叶,又采一片香茶,含在嘴里,嚼一嚼、吮一吮,苦涩得皱眉,却通通咽下。弯弯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一只褐色的松鼠从树顶跃过,又被绿色吞没了。一株古樟、一片翠竹、一片茶地、一坡马尾松……层层叠叠地蔓延,绿得鲜亮又朦胧,绿得她也如一棵树…… 
  “喂——”她对着烟雾缭绕的山头喊。 
  “喂……”山谷回答。 
  “我来了——” 
  “来了……” 
  大自然。寂寞的肖潇,只有你一个朋友。 
  舅舅的家,在接近山顶的一座石桥边上。桥上有一家小店,悬悬空空地架在溪上,让山上下来的水,叮叮咚咚地从它胯下穿过。桥头有几尊石柱的残垣,模糊刻着些碑文。过了桥,右边便是一个石门,写着:“长生路18号”。进门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一进进式样相同的木楼回廊,中间一只四四方方的天井…… 
  她平生只迷恋过一回《 西游记 》,其他的佛教知识“四大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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