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52章


而你大概相信只要自己干净,世界就不会弄脏……他把自己看得比世界重要,而你的自我牺牲精神,正好做了他的殉葬品……” 
  肖潇晃了一晃,抓住了一棵树。 
  好一个冷眼旁观的家伙,竟把他和我卸了一个零碎。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看我走到这走投无路的地步,才来放马后炮,什么真实丑恶纯真虚假像绕口令。 
  “照你那么说,真和善倒自相矛盾了?”她突然抬起头问。 
  “这是一个涉及到真实的本质意义的问题。”他推了推眼镜,“究竟是不是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能称为真实,我一直很怀疑。为什么人们都认为说谎不好但又总要说谎?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总在阻挠人说出真话。就像动物为了生存有一种天生的伪装能力一样,人也总是想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掩饰起来,去适应社会的要求。就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恶也是真实呢?包括人性恶。真的,人最可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他用一根枯树枝抠着脚下的泥土,眼镜片越发地灰暗,清癯的脸在暮霭中越发苍白。他好像被什么巨大的苦恼困扰着,镜片下有一圈不眠留下的黑印。 
  他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 
  风来了又去了,无声无息。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为了表示同情?为了来替陈旭辩护?为了显示你比我聪明?还是……那个梦里,为什么会有他?月亮里的桂树。你也没说实话。 
  她站起来。 
  他也站起来。 
  他们往山下走。 
  天黑下来。莽莽山林,游移着一个苍白的声音。她听见他说,他来寻她,是为了告诉她,郭春莓病得很厉害,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不会走路了,送回了杭州,在住院,可能要截肢。农场的一些杭州人想结伴去看看她。平日再合不来,人要没有了,总是一个农场蹲过,他问她去不去。又说她顶好不要老一个人在家闷着。她如果愿意,他可以带她去看一些“文革”时认识的青年朋友,都从天南海北回来过年,心里和外头的世界都热闹得很。他又说起书,说起她可以做的事。他的话突然多起来,多得语无伦次。该说时无话,不该说的话都早已说完。他是怎么了?颠三倒四有点神经兮兮的…… 
  她望见了石桥上的小店。她停下来。 
  “不要高谈阔论了。”她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我去办离婚手续时,儿子怎么办。” 
  黑暗中那镜片闪了闪。 
  “我看你们两个人都不具备做父亲和母亲的资格。”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如果是我,我在自己不能够得到社会承认之前,决不会让一个孩子来承认我。我看——你们应该把孩子送给有教育能力的人……”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悲观主义者。你还奢谈什么振作,什么重新开始……你对自己的看法简直糟透了…… 
  她僵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发抖。她蜷起双臂抱住自己的肩。只有自己。她紧紧咬住嘴唇。他伸出手来同她告别,那手纤瘦而细软,比她的手还要冰冷。那肩、那胸、那唇呢?陈旭的手掌总是热气腾腾。她挣开了他那只手,说:“你们什么时候去看郭春莓,叫我一声好了。我过了正月十五就回农场去。” 
  她在一座医院白色的走廊里穿行。走廊里有那么多门,那么多房间。她推门进去,又出来,总不见她要找的人。她忘了自己是来探视什么人,一个医生探头大叫她的名字,门上贴着字:人流。她对医生说她不要人的潮流,而要做人工流产。医生摇摇头推她出去。   
  《隐形伴侣》三十五(4)   
  她往回走,走进一个房间,突然看到郭春莓,她叫她的名字,郭春莓理也不理。她低头看自己,自己竟然看不见了,明知自己活着,却没有形状。 
  她看见魏华拎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来,向郭春莓敬礼。报告你一个胜利喜讯,连队小麦亩产上了纲要。 
  他们拥抱起来,忽然郭春莓把他推开,哭道,让我回农场去吧,我生是农场人,死是农场鬼。 
  魏华说:你可以病退回杭州嘛。 
  郭春莓说:我死也要死在北大荒……假如我真的死了,你一定把我的骨灰带回去…… 
  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医生走过来说:你不会死的,关节炎只是关节死了,可以装假腿。 
  她大声说:你不可以给我换一个关节吗?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关节吗? 
  她闭着眼,好像昏迷过去。 
  魏华抱着她,摇着她,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突然唱起歌来,断断续续,好像是《 东方红 》,又像是《 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 》,还有《 歌唱麦贤德 》、《 学习雷锋好榜样 》…… 
  病房的门边窗口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感动得掉眼泪,眼泪落在地板上。 
  郭春莓睁开眼,突然看见了门上的红十字,她瞪大眼睛叫道:红旗、红旗! 
  魏华说:那不是红旗,那是墙壁。 
  她大声说:不,那是红旗,让我亲一亲。魏华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大红色汗背心,贴在她脸上。泡泡儿扑哧一声笑起来。闵姨登着缝纫机,缝纫机嗒嗒响,那声音说: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隐形伴侣》三十六(1)   
  “热特”拐进五分场的岔道时,肖潇趁着颠簸,迅速转了一个身,让自己背对将要经过的路西那片家属房。 
  她不愿,也不敢看见那排茅舍。那个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曾经生活过一年半的小屋,有一个褪色的木头窗框斜对大路。那灯光将从此熄灭。她不会再回到那里去了。 
  早春的风,在原野呜呜地吼叫。听起来像一只痛苦的巨鸟,追踪着她,疯狂地扑翼。她拽了拽头巾,紧紧闭上眼。车轮从她心上肆无忌惮地碾过。她觉得自己在温煦的南方久久培育起来的决心,正一丝丝被挤压出去,慢慢软化。那扇小窗对于她似乎依然是亲切多于厌恶,眷恋多于憎恨。她害怕那只巨鸟。它会不会把她的心思也搅碎、扬散? 
  她一直没给他写过信,他并不知道她今天回来。如果他望见拖车上的她下车后直接去了连队住,他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她睁开眼,茅屋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如那只巨鸟翼上飞散的羽毛,被灰黄色的尘土卷走。总算过去了。然而,她朝前望去——正对着她的,是路边一块未曾收割的苞米地。枯萎的苞米秸一根根竖立,如大地的一撮胡须,挂在积雪尚未化尽的斑驳的田野上,格外惹眼。 
  有人窃窃地讪笑,笑这块自留地的主人,竟把个秋天像贮藏大白菜似的,在这几条长垄上存放了整整一个冬。她的心被深深刺痛,虽然东北人很讲面子,车上的人因为有她在场,不会说过头的难听话,她仍然冒了一脊背酸酸的冷汗。看来他是真的放弃了。放弃了自留地,也彻底放弃了她留给他的那个机会。他并不指望她回农场来同他言归于好。于是那些残剩的幻想和希望,在那噔噔响的车轮声中通通急骤地后撤了。 
  车停在围墙外的大队办公室的旗杆下。她踩住胶皮轮,从车厢后头爬下去。一条腿全麻了,有点恶心。她必须重新回到那个她在一年半之前曾经无情背叛了的宿舍去。无论分场领导会不会批准他们的离婚请求,她从此都将在这百米大炕上安身。 
  宿舍是熟悉的,眼光却陌生。空气中浮游着惊异、猜疑和鄙视,招呼打得勉勉强强,笑容冷冷冰冰。那些正在热恋的毛丫头们,定是把她看成了不吉的象征。天天读,起床哨,分水,熄灯,军训,刷饭盒,既然一年半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她一言不发地从这条炕上搬走了自己的行李傲然离去,她今天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似乎永远在重复同一种无可奈何的忏悔,总是要回到她出走过的地方。从荷花池头到五分场女宿舍,又是一个对位。回来又将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她把旅行袋放在屋角炕梢的一个空处,她准备就睡在这个地方。她的心忽然一阵慌乱:她的被褥行李,都还在那个“家”里,她还得去把它们取回来。 
  正是收工时间,姑娘们忙于洗梳,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搭讪。却没有一个人向她发出邀请,也不会有哪个人肯主动去替她取回那行李。今晚她睡在哪里?她愣一会儿,站起来走出去。 
  身后有脚步追上来,怯怯叫着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名叫小颖的鹤岗姑娘。她的姐姐是她的朋友,可惜已办回城去了。 
  “你……今晚,睡我的被呗……”她嗫嚅说,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 
  肖潇摇摇头。 
  “谢谢,不用了……我有被的……”她说。 
  那双同她一样的圆眼,笑吟吟递过来一只粉嘟嘟的大番茄,薄亮的皮下透出粒粒红宝石似的籽儿。这种柿子可好吃了,不信你吃吃,我上菜园子摘的,吃饱了就蹲在柿子地里尿。她快快走开去。怕突然涌上的泪水会使自己感到被怜悯的难堪。 
  她往家属区走。 
  那只痛苦的巨鸟,依然跟踪着她,在黄昏的天际下挣扎呻吟。双翼掀起路边不知所措的沙粒与草秸,层层将她卷拢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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