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精义

第四章 我非笼中兽,恣意任平生


    年轻人们跪得端正严肃,让赵传新不由点头。
    看着他们肃穆的表情,赵传新大感欣喜。他两手一平,示意年轻人们转跪为坐,就地听他闲话几句。
    他想说清自己的武论,所谓授艺先传道,道是艺的根!无道之基,便无艺之精。若不认此道,则无师徒之缘。
    “你们进得我门,是我一时之兴起。这要明说。师父二字你们已经叫过,以后心底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师父,我是不在意的。我用心教你们,你们听得进了便是你们的本事。”
    赵传新虽然看着堂里朝气蓬勃甚是开心,不过心下还是不愿涉世太深,所说之言虽然伤人,但也是实情。
    “此世上人称武艺为武道,我认为还不够火候。你们的武道更是狗屁不通。“赵传新好似决定伤人到底,出口的话没有一句是中听的。座下诸位年轻人有的立刻屁股有些坐不住,想要站起反驳,转念一想又瞬间失了底气,终究不敢作怒。
    赵传新看到了,也不过心中笑笑,转而说道:“原因太过玄妙,你们难以揣摩,我为你们点拨。”
    “多说更乱,直言之,你们所学武道,是锻炼身体肢节的末技,未虑心神,故不足以为道也。”
    “何为心神,你们也不太懂,我亦难言。就以声为喻,心神亦有响弱、音色、锐钝,实际使用中还要兼顾天地环境之大势。”
    “大势你们可以尝试意会。”
    “你们出身大家,虽是这世上一个小小角落的所谓大家,但是武技也是勉强够看的,平凡之辈穷尽一生也摸不到顶。但是你们是我精挑细选的英才,目光要放高远。其他不表,且说你们的武技,一招一式简单易学,但要功参造化则必须于细微之处见功夫。你们中的有心之人可以在我这里悟得一招半式,届时想突破原有家学桎梏便也只是喝水之间的小事。”
    赵传新说的他们一头雾水。在座的有不少都认为是他故意讲的云里雾里,以立师父的高深形象。
    正当他们各有思考之时,赵传新朗声说道:“听好了,是悟不是教!”
    “如何去悟,请看!”
    赵传新说到看字,猛然伸手,一指天空,引得他们收敛心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这一抬头,让在座的年轻人无不惊呼出声!不少人激动地噌然站起,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们看见的不是屋顶纵横的梁檩,而是一片蓝天!大风起旋,呼呼然撕裂云朵形成巨大的漩涡,那震耳欲聋的风声好似就响起在他们耳边!
    心神一瞬间全被吸引,他们越看越觉得天空浩大,越看越觉得云卷雄壮,全然不觉自己眼角已经开始流血,不觉得耳膜震痛难耐。
    只过了两息时间,他们有人甚至已经看到了一束光柱照耀他们,闻到了一阵花香沁入鼻腔,听到了他们下一步要走的路途!那是一条武道称雄的康庄大道!
    就在他们痴迷傻笑的光景,面前的景象倏忽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他们惊怒地看向赵传新,嚎问为何停止,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遇到何种何种机遇,武道将如何如何顺利!
    赵传新摆摆手,示意安静。“先摸摸耳朵,擦擦眼角罢。”
    赵传新肃穆的面色让他们一下子憋回了还要出口的话。赵传新说完这句就转身走了。
    他们伸手一摸,一手的鲜血,这才惊觉自己眼睛肿痛、耳朵迟钝。
    从此服帖,安心在此受教。
    练功辛苦,有些人在院中苦练家学不辍,因而累倒,赵传新见了就上前抚一抚他的背,将他扶起来就立刻恢复活力,这种手段实乃天人才有,一众弟子见了,心中闪过的只有死心塌地四字。
    赵传新欣赏这样苦练不辍的孩子,于是他们个个练得玩命,若是家中长辈见了,可要心疼。
    就这样,在极限处多坚持一秒一秒又一秒的感觉全部保留了下来,在极限对抗中绞尽脑汁快速寻找敌人漏洞的经验也留存下来。他们的实力与日俱增。
    那些上好材料打造的兵器也跟着他们一次次挑战着自身的极限,再耐用的东西也经不住这样来用。兵器迅速消耗着,一月之内已重做两批。
    随后的日子里,他们许多人遇见了瓶颈,难以寸进。赵传新慧眼如炬,对此全部了然于胸,他心中暗自高兴,心想火候到了!便立刻遣他们去做真正的修行。
    有些人,赵传新让他们出去郊游,一直往一个方向走,从走一天到走十天半月。
    有些人,赵传新让他们用兵器去做其他的活,砍柴、削木、刻字。
    有些人,赵传新让他们睡觉,睡完吃饭,吃完遛鸟,告诉他们什么时候真的自在地做这些事情了,功夫也就成了。
    此刻的他们一个个都如茧中蝴蝶,虽然还未破茧,但是已经能感觉自己的体内有着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们面前的武道从此刻起,才真正像是一条康庄大道了。
    三月之后的一天,武馆的平静打破了。从首都来了一队人马,是当朝那位的一个堂弟携子前来拜师,身份显贵一路通行,无人敢以稍阻。
    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过也因来往的流客有意无意地传播,渐渐把一切传得神乎其神。
    这一位身份尊重的主儿,事先暗自派人前来观察,虽然没有观察出什么东西,带回去的消息也零零碎碎,但是赵传新那些在外游历的徒弟表现抢眼声明远播,这是实打实的。
    于是他果断出击,携幼子前来拜师。一是因为他戎马半生,本身魄力极大,二是小儿生而有疾,从小勤学苦练也只得平常,眼见这小儿子武道难进,又难得对此子心爱得紧,特此寻访名师。若是这师父真有传说中的惊世本事,小儿拜入门内即使不能扭转命运,习得一身高深武艺,也可于江湖立足脚跟,再许一军中高位给以这位师父去经营,几年之后小儿子成年之时,在朝上朝下便都能得了力,那就足以在朝中立足了。
    不过如意算盘难免要碎。赵传新不想涉世过深,况且自己教这一批徒弟已教得有些倦了,正想了事拔身而走,怎能愿意收这个烫手山芋。
    再三保持礼贤下士的态度对待赵传新已经让久居高位的那位心生厌烦,他觉得好声好气没有作用,便要来硬的。
    这天正午人最多时,他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堵了赵传新的店门,还正巧逮住了几个远游归来不明所以的弟子,就要以此为质,与赵传新谈判。
    赵传新在堂中指点一位弟子,不想理会这种无耻行径。
    那弟子因为此事心神不宁,听他传授时往往心不在焉,这让赵传新大怒。
    “你我不教了!回家去吧。”赵传新说罢就往门外走,任凭那弟子大惊失色在他身后磕头磕出了血也不再理会。
    赵传新冲着门外围着的人冷哼一声,“呵呵,好手段嗯?”他随意地笑着,把那持枪森立的场面丝毫不放在眼里。
    “放开我的徒弟。”他淡淡地说。
    无人回话,也没有一人动作一丝一毫。赵传新冷笑一声,决定出手了结这里的缠身俗事。
    “诸位邻里父老、江湖朋友,无关人等请速速到店中躲避!我数十声,脚踩在街面上的就和他们同罪。”赵传新手指着高头大马上的一应军官,还有后面轿中的父子,朗声冲四周看热闹的人说道。
    “我倒看看你能做什么!”轿子里传来一声冷冷的嘲笑,赵传新一字未入耳。
    “徒弟们,出来看好,这是我给你们看的最后一招。此地琐事太多,扰我心意,一招过后,尽弃之。”
    赵传新说完就数起了数,给街面上人走开的时间。
    一众徒弟应声从屋中涌出,那跪着磕头不已的也被他人扶来。
    待全部站定,已到赵传新数出的第八声。
    “为师留给你们不多,自行领悟吧。远观的各位豪杰,此招名为落霞!”
    赵传新说完两句话,正好两个数的时间。
    话毕他抖身而起,立至屋檐等高的空中,双手一撑一布,登时天象大变。正午时分的太阳位置不变,但颜色转红,好似泣血。
    “弓箭手!杀了他!”
    见此天象,轿子里的人再也坐不住了,惊慌失措捏痛了小儿的手,传出一声痛呼。此时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大吼着要张弓搭箭立刻射杀赵传新。
    “落!”随着赵传新平开的双手往下一按,空中被染红的云彩好似变为血色铁片急速坠落。霞光真的凝固落下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轰轰的巨响,天地动摇,又好似是云中巨人捶胸闷吼。
    “退啊!”原本还站在门槛边看热闹的人们大惊失色,迅速往后挤,生怕自己被坠下的云彩切成了碎块。
    因为仓皇,脚绊了脚,一个个地迅速摔滚在地上,伴着此起彼伏的哎哟声快速叠成了一堆,不过没人互相责怪,这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万一被误认为在街上,整个人不得给砸切了一半去?
    军中战士即使训练有素,也在此时不能镇定。刚刚搭上的弓箭不加瞄准就匆匆向空中人影速射而去。而能这样快速反应的也只是少数,大部分战士连弓都还没拉开,更有稍差一些的,弓箭已震落在地了。
    稀稀拉拉的箭羽朝着赵传新四周凌乱四射,赵传新冷哼一声,就见箭杆折断坠落如雨。掌令官大惊失色,这支铁血亲军狼狈如此也属首见。
    那高头大马上的军官正要大吼出声,责令整军再来一波齐射,却陡然感觉自己胸中一记闷响,就口不能言了。
    他想低头看一看,可哪还能低头?也不需要他低头了,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胸骨,然后就是一片鲜红。
    他的整个头颅被压进了胸腔!一瞬就断了气。
    他上身都折断碾压下来,坐下的军马发出了一声绝望嘶鸣,它的脖颈应声折断,随后是腰椎和四条健硕的腿。
    这刺耳的嘶叫在一片士兵的哀嚎里尤其明显。
    还有一个凸显的声音是小儿的哭叫。是那轿中的幼儿,他毫发无伤,而身边的父亲却已经变为折叠的血肉,惨象就好似一张破旧的板凳被石块压碎。而他父亲脑袋里的红白之物此时正肆意流淌在他脚下。
    军官的尸体与他的爱马已融为一体,他的战甲好似被揉捏踩扁一样刺在那一团血肉里,露出的甲片映着霞光诡异发亮。
    满地鲜血横流,盾牌在血里滑动了一小段后被浸没,好似树叶在水面飘浮了一段后下沉不见。
    碎肉破甲沾染、断骨烂泥聚合。没有一具好形态的死尸存与街上。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呕吐,勾起了一片呕吐之声。
    呕吐声接上了那些士兵的惨叫声,唯一不变的是那小孩的哭声,凄厉地刺破了苍穹。
    他身坐在重叠的血和骨之上,身边的至亲现在已经变成他脚边一张边界模糊的血肉毯子。他满眼血红,刺痛大哭。除了哭,他已不会做任何事,他手脚紧张得收紧战栗,瘫坐在地无法稍移。
    血和时间在流。待大家回过神来,天还是天,云还是云,太阳稍动了一寸,安安静静一如往常。那一招“落霞”留在世间的痕迹还在,就是那一地血肉和呕吐物。
    赵传新已经不见。
    “朝纲将大震了!”不知是谁先想到了这一点,街上所有人都慌了,不顾踩到地面上的脏东西,连忙赶回去收拾东西要去外地避难。
    赵传新徒弟们的家中长辈也全部出动,来将他们接走。其中有些感念师恩的不愿走,都被打晕绑走。
    不少人走时手中都紧紧握着那些随意扔在墙角的废旧兵器。有的砍柴卷了刃,有的雕木磨了尖,此刻都被视作珍宝。
    那是他们在此努力的见证。他们身处的这间屋子定将不保了,手里的东西也许将是唯一能用以睹物思人的纪念。
    他们没有人哭,因为热泪不能挽留什么。
    时如过隙,记忆隽深。
    师恩之浓重,宛如再造,他们无不在心中诚心实意地称赵传新一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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