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尽年华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五只鸵鸟(2)


    “所以,他真的有每天都用拍篮球的方式和你说晚安和早安吗?”我抬起胳膊垫在颈下,缓解那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造成的酸痛。
    “嗯,”戚里翻身躺平,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笑意,“几乎是每天。六千多下,他拍废了两个篮球。后来我妈还悄悄跟我外婆说我们那栋楼可能不干净,每天早上和晚上总是有咚咚咚的怪声,就响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我嗤笑:“六千多下?那就是三年啊!你倒是记得这么清楚,难不成你还每天拿个小本子记着?”
    “我是拿了个小本子记着了,他每拍一下,我就画个红勾勾上去。本来是想等我爸回来了,让他看看,他不见的这些天里,到底欠了我多少句晚安。”戚里停下来,吸了吸鼻子,我伸手轻轻覆上她交叠在胸口的手背。
    “我用光了好多支红色的水彩笔,那个本子也只剩下一两页空白了,”她抽出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背,接着说道,“我以为我就要这么听着林苏皓拍篮球的声音醒来睡去醒来睡去的过完这一辈子了。可是突然有一天起,那个声音再没有响起过。”
    “为什么?”我问道,“他们又搬走了吗?”
    她摇摇头:“我爸回来了。”
    (1)
    “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快认不得他了。
    不过三年,他已经与我记忆里的模样没有一丝相仿。头发剪成了板寸,两颊的肉仿佛被人削了去,像是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牙床和颧骨,从前的神采飞扬在他脸上也彻底销声匿迹,整个人弯腰弓背的……不过他还是和上次回家时一样,坐在同样的地方翻看着我的练习册,见我回来,却没有笑得满脸褶子,只是怔怔打量我许久,小声说了句‘长变了’。
    我模拟过很多个与他重逢的场景,想过很多句开场白,比如连鞋子都来不及换便飞扑进他怀里,从小声啜泣变成号啕大哭,质问他这三年去究竟去哪儿了。告诉他我五年级的时候评上了省级三好学生,六年级参加了全国小学生奥数大赛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今年九月考进了全城最好的初中……我要让他看看,关于我的时光,他错过了多少。
    可是,他冲我招手的那一刻,我却落荒而逃了。
    我飞奔上楼,林苏皓开了门。
    我爸回来了!我扶着门气喘吁吁。
    真的?!太好了!他跳起来,一头撞上门框。
    你怎么比我还高兴?我看着他龇牙咧嘴地捂着头,虽然痛得直踢门框,嘴里却反复念叨着那句‘太好了’。
    我当然高兴了!有人和你说晚安了,我就再也不用每天晚睡早起地拍篮球了。
    我心下失落又酸楚,很想问他,你就这么厌烦和我说晚安早安吗?可看着他因为兴奋和疼痛而涨的通红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这么想很过分。这三年他已经做的足够好,我又凭什么苛责。所以我沉默半晌,终于还是送他粲然一笑:对呀,你下岗了!”
    (2)
    “你喜欢上他了?”我打断戚里。心中一盘算,却突然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便未等她回答,轻笑一声,说道:“不,你喜欢上他了。”
    “现在看起来,是的。”戚里也跟着我轻笑起来,“可当时我总以为,他于我而言是朋友,是亲人。我以为我的失落和关于他的一切情绪都是稀松平常,就像我心心念念的小说我妈不答应买给我的那种失落,就像喜欢路边野猫野狗一样喜欢他。直到……”
    戚里突然止声,我以为她在回忆细节,便屏住呼吸等她说下去。可半晌过去,除了越来越平缓的呼吸,她没发出半点声响,似是睡着了。
    我实在被吊足了胃口,却又不忍叫醒她,便翻身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也是个和唐寄北差不离的二百五,说书还能把自己个儿说睡了。”
    “你才二百五,你才唐寄北,你全家都是唐寄北。”被窝里我的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戚里抬腿踹我间,被子被掀起一条缝,灌进一股冷风。
    我打了个冷颤,忙让她掖好被角:“你没睡着啊?”
    “当然没有,我只是在思考,该怎么跟你讲这一段,毕竟我最讨厌的人在里面。”
    “你最讨厌?谁啊谁啊?”我连忙转身重新面对着她。
    戚里却没作答,自顾自的又讲起故事:“初一那会儿,林苏皓就已经完全长开了,个子蹿到了快一米八,在同龄男生里很是扎眼。尤其是脸上的婴儿肥一褪,整张脸棱角分明,五官也很是好看。
    慢慢地,他开始收到第一封情书,接着是第二封,后来一封连着一封,要是都堆起来,比我们课桌上的书还要厚。刚开始他还会拿着信找我来炫耀,我嗤之以鼻,他只能自讨没趣。后来请书收多了,他自己也不以为意了,大多数时候甚至连看都不看。
    可是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封情书,满脸久违的洋洋得意。我依旧嗤之以鼻,他却不似以往那般自讨没趣后垂头丧气,而是依然满面春风,长长的睫毛也藏不住那双漂亮眼睛里的盈盈星光。
    那是我第一次讨厌眼前的这个笑容,尽管我曾无数次觉得,它比仲夏夜里的耿耿星河还要好看。
    我辩得清他的心意,却始终看不懂自己的情绪。所以即使心底暗流汹涌,脸上却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虽然明明想说你喜欢就回信啊,脱口而出的却是林苏皓,你这样笑,样子真难看!”
    “然后呢?”我忍不住插嘴,“林苏皓回信了吗?他们在一起了没?”
    戚里点点头,顿了顿,却又轻轻摇了摇头:“他回信了,但是他们没有在一起。”
    我心生奇怪:“既然他们俩都王八看绿豆了,怎么着又没在一起呢?”
    “因为我。”
    我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翻身趴在戚里耳边,支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透过窗帘的月光已然暗淡,尽管看不真切,我还是努力借着这几分光亮试图将她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地看个清楚。
    “所以,是你从中作梗咯?才让这俩王八绿豆看斜了眼,鸡飞蛋打,一拍两散?”我打趣道。
    “没有,”戚里的声音突然黯然,喉咙间仿佛梗着根鱼刺,话至尾处竟有半分嘶哑。朦朦胧胧间她好似缓缓睁开眼睛,久久地盯着天花板。
    我心中了然——这件事便是她的痛处,她漫长无尽黑夜的源头了。
    沉默半晌,她才缓缓开口。
    “我倒是希望是因为我从中作梗,才让他们没能在一起。”她顿了顿,“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们在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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