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尽年华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五只鸵鸟(3)


    (1)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又变得和三年之前一样,独自上学放学,独自跑步,独自吃食堂。头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数羊,隔天早上又早早醒来,躺在床上竖着耳朵等待,直到闹钟响起,我不得不起来。
    那些重复单一的音节再也没响起。我开始有些难过,和小时候学游泳时溺入池底不能呼吸一样难过。
    偶尔还是会在校园里碰到林苏皓,每每这些时候,他总是跟在那个女生身侧,看见我,也会咧嘴一笑,一脸得意的冲我扬扬下巴。
    他帮她买饮料,替她写作业,甚至在她大姨妈第一次造访的时候,为惊慌失措羞于启齿的她去买卫生巾。小卖部里的男生们哄笑着戏谑他,他却傻乐着花光一周的零花钱买下了小卖部里的每一种牌子的卫生巾,只因为不知道她会喜欢用哪一个。
    他穿过大半座洋城,穿过万人的梦境,在鱼肚白里等着她一起上学;又蹬着脚踏车跟随在她身后,在她家巷口的拐角目送她进门,直到关门声响起,才调转车头,在日暮昏黄里驶向另一个方向。
    对着这些,他乐此不疲。即便是那个女孩儿拒绝了他的回信,告诉他她写给他的情书,只是她和另一个人的赌。
    无所谓!他挑着眉大手一挥,自信满满地看着我,就算是错了,哥们儿也非得将错就错!她早晚还得是我的!
    你一厢情愿的热脸,总归要碰到不情不愿的冷屁股,到时候,你可得愿赌服输。我对着他说,也像在对着自己说。
    他赌来日方长,他终能化了她的刺。我赌日久岁深,再狂肆的悸动也敌不过耐心的消磨殆尽。
    然而,我到底是低估他了。期末家长会的前一天,在她家巷口的拐角,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径直回家,而是同他一道停下来,对他说,明天家长会的时候,去操场等我。你等的答案,我给你。”
    (2)
    “等一下!”我打断戚里,嬉皮笑脸着摇摇她,“那什么……有没有吃的?听故事听了这么久,我都饿了……”
    戚里翻身起床,扭亮床头的落地灯。在黑暗中待久了,灯亮的刹那,连暖橘的灯光都变得格外刺眼。
    我眯缝着眼,一点一点适应周围的光亮。待我能完全睁开双眼时,戚里已经重新躺回被窝,递给我几块儿小面包,“小心点儿吃,别撒床上。”
    我连连点头,小心撕开塑料包装,咬下一大口在嘴里捣腾着,“你接着讲呀,他俩的星星之火怎么就被你给一口口水吐灭了?”我呜呜笼笼地问道。
    “从小到大,我的家长会都是我妈参加的,偏偏那天,我妈下楼梯时崴了脚,所以去参加家长会的,是我爸。
    那天,学校请来了一个据说很很有名的教育演讲专家,在所有班级的家长会前,所有学生和家长被安排到操场听演讲。在操场门口,我们遇到了她。”
    “谁?”我咽下嘴里的面包,问道。
    “林苏皓喜欢的那个女孩儿。我先看到了她,她抱着凳子,正和她妈妈并肩走着,应该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便扭头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还没来得及闪避她的目光,她却在看到我身边人的瞬间,停了脚步,愣住了。
    只是几秒,她突然冲了过来,不停地用手里的凳子砸着我爸。
    不是七年吗!不是七年吗!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声嘶力竭,双目憎红。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我爸直直地站着,既不躲避,也不还手,垂着双手生生挨着。
    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同学去叫老师,有别的家长在呵斥她,但始终没有人试图去拦下她。等我回过神,只觉得怒从心生,冲了上去狠狠搡了她一下,下巴却被毛糙的凳子腿划出好几道血印。
    她摔倒在地,却立刻爬起来,捡起凳子试图再次扑过来。
    我想迎上去阻挡她,却被我爸狠狠扯回身后动弹不得。眼看着她已离我爸咫尺,突然有人破开人群蹿了进来,挡下了她。
    你干什么!林苏皓夺下凳子扔向一边,厉声问她。又回头看了看我爸,看了看我。
    他盯了我的下巴几秒,嘴唇忽阖,却没说话。他蹙眉转头,沉下声音又问了她一遍,你干什么!
    滚!她咬着牙,眼神依旧死死盯着我爸。
    那是我叔叔,不管什么原因,你不要太过分!林苏皓死死扼着她的手腕,并没有要松开的意图。
    她转过头,怒睁着双眼正迎着他愠怒的眼神,哑着声音,从齿缝间喝出一个滚字。
    她妈妈从人群中挤进来,从林苏皓手里夺过她的双腕。在看到我爸的刹那,同她女儿一样,怔在原地。
    半晌,她才恍然,拽着她的女儿朝人群外踉跄去,盈着满眶眼泪,怆然地念叨着,没天理啊。
    那个女孩儿被拽离人群的瞬间,朝着我爸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了句话。”
    戚里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还是停住。她望着在光影里斑驳的天花板,眼角氤氲。
    她眼眸里的几滴晶莹我看得真切,心中陡然,便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膀,不再说话。
    “杀人犯。”半晌,她眼角的氤氲褪去,双眸重归平静,她缓缓开口:“她喊的那句话,是杀人犯。”
    “杀……杀人犯?!”我只觉得心都快顺着嗓子眼惊出来了。
    戚里点点头,“她是这么说的。但我爸不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爸消失的这三年,是在坐牢。故意伤人致残,判了七年。我妈拿了所有的积蓄四处托关系,加上我爸表现好,所以假释了。”
    “所以……叔叔伤了的人是……”
    “是她爸。那时候我爸认识了些不安分的人,拿了前些年开工厂挣下来的钱,和他们一起去放了高利贷。她爸赌钱,挪了公款,眼看着要包不住火了,便经了熟人介绍,找到我爸借了钱。
    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最后自然是还不上钱。那年我爷爷病重,手术住院需要很多钱,我爸拿不出,着急间就拿了借条去要账。气急败坏间,失手致人重伤。
    那天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尽管我爸不是杀人犯,但高利贷,打人致残这些字眼仿佛一夜之间在学校蔓延开,大家眼里,我像是一颗沾满毒刺的果子,碰一下就致命。我分不清他们对我是怕,还是嫌恶。不过都一样,除了林苏皓,没人会靠近我。”
    “林苏皓没有疏远你吗?”我小心追问。
    戚里扬起嘴角,明眸漾开一汪清澈。
    “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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