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16章


旧木箱也好歹移开。按她说的路线排除障碍物前行,很快来到有印象的房间跟前。轻轻打开拉门,房间里一团漆黑,微微的霉气味儿挟带令人怀念的气息。我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检查她的书桌。护照马上找到了。关抽屉时,发觉桌面上放一块小石头。握了握,凉瓦瓦的石头感渗入掌心。莫非亚纪时不时这么把小石头攥在手里不成?
  稍微撩开窗帘,可以看见昏暗窗外的水池。水池沐浴着院里亮着的萤光灯,许多锦鲤在里面游动。一次我和亚纪站在这里眼望水池,默默注视池里悠悠然游来游去的鲤鱼们。拉合窗帘,我再次环视亚纪的房间。与窗口相对的一侧放一个衣柜。她告诉我最上面的抽屉有她的银行存折。为修学旅行存的钱应该分文未动。但我没拉出她让我拉的这个抽屉,而拉出另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叠放着亚纪的衬衫和T恤。我把一件拿在手里。往脸上一贴,她的气味儿连同洗衣粉味儿微微传来鼻端。
  时间已过去好一会儿了。我本想快些离开这里,但身体动弹不得。我很想就这样待下去,想把房间所有东西拿在手里、贴在脸上、嗅一嗅气味儿。隐约留下的亚纪气味儿搅拌我心中的时间残渣。刹那间,我陷入令人目眩的欢喜漩涡中,那是仿佛心壁一条条细褶急剧颤动的甜美的欢欣。第一次把嘴唇贴在一起时、第一次紧紧拥抱时的愉悦复苏过来。然而这辉煌的漩涡下一瞬间即被悄无声息地吸入黑暗的深渊中。我手拿亚纪的衣服呆呆伫立在漆黑的房间里。对于时间的感觉偏离正轨。我陷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已然失去她,现在是为了查看她的遗物走进这个房间的。这是奇特而鲜活的错觉,就好像在追忆未来,被未来既视感所俘获。我赶开沁入我每个细胞的亚纪气味儿,勉强走出房间。
  我向亚纪报告顺利拿出护照。
  “往下只等出发了。”她静静地说。
  “旅行准备大体就绪。最后买点零碎东西,打好行李就算完事。”
  “给你添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别说怪话!”
  “时常有怪怪的念头。”亚纪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有病。有病的确有病,但躺着的时间里也在想你,觉你总在我身边——这样就没了有病的感觉。”
  我用里面的牙齿咬碎感情。
  “瞧你,直到最近还哭鼻子,说吃不下饭来着!”
  “真的。”她淡然一笑,“现在心情非常特别。脑袋里给病塞得满满的,却根本想不成病;那么想逃出这里,现在却搞不清楚想逃避什么。”
  “不是逃,而是出发。”
  “是啊,”她象征性地点一下头,闭起眼睛。“近来经常梦见你。你也不时梦见过我?”
  “每天都看见真人,用不着做梦。”
  亚纪悄然睁开眼睛。那里已没有惶恐和不安的阴影,有的只是密林深处的湖水一般沉静的神情。她便以这样的神情问:“如果真人看不到了呢?”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那样的可能性不在我想像力的范围内。
 
第三章6 
  晚饭从六点开始,这个时间来探望的人一般都要回去。快六点时,有送饭小车在走廊排开。住院患者从中取走自己那份,在病房进餐。也有人从会客室里的水壶里往保温瓶或茶杯倒茶。我们决定利用这段忙乱时间逃出医院。
  看望完亚纪,我走出医院在一路之隔的咖啡馆二楼等待时机。不久,在睡衣外面套着对襟毛衣的亚纪随同从正大门回去的探病客人一起走出。她像平时那样戴一顶绒线帽子。我走  
出咖啡馆,叫住一辆路上的出租车,她正好走到。我向面露惊讶神色的司机讲出目的地。
  “顺利?”
  “我装作出去打电话的样子出来的。”
  “心里感觉呢?”
  “倒不能说最佳状态。”
  旅行用品已事先存放在车站投币式贮存箱里,大包一个,随身带上飞机的小包两个,还有一个纸袋装有我准备的亚纪衣服。一个贮存箱不够,分别装在两个里面。全部取出后,成了不算少的行李。
  “先把这个换上,”我看着身穿睡衣的亚纪说,“都在这里面呢,换上。”
  “全是你准备的?”
  “衬衫和T恤是从你房间里偷来的。还有我的牛仔裤和夹克,怕是大些。”
  不大工夫,换穿完毕的亚纪从洗手间出来。
  “不坏。”我说。
  “一股阿朔味儿。”她把鼻子凑近夹克袖口。
  “也许冷一点儿,要坚持到坐上电车。澳大利亚是初夏。”
  票已买好。穿过剪票口走上月台到车进站的时间里,胸口还是“呯呯”跳个不停。总觉得她父母可能马上追来。好歹钻进列车在空自由席上坐下之后,才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好像在做梦。”
  “这可不是梦。”
  我把在等待亚纪从医院出来时间里买的蛋糕从盒里拿出。小虽然小,却是蛮像样的花式蛋糕。
  “为我?”
  “蜡烛也准备了。粗的一支算十岁。”
  我把蛋糕放在亚纪膝上,竖起表示十七岁的蜡烛。正中一支是粗的,周围是七支小蜡烛。
  “全是洞洞。”我说。
  亚纪微笑着一言不发。我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闻得气味儿,近处的乘客费解地往这边看着。
  “生日快乐!”
  “谢谢!”
  黑暗的窗口映出烛光。
  “好了,吹灭!”
  亚纪脸凑到蜡烛跟前,噘起嘴唇吹下去。一次吹不灭,吹了丙三次,八支蜡烛总算熄了。看上去,光吹蜡烛她就已筋疲力尽。
  “没小刀,就这么吃吧。”
  我把透明塑料做的小勺——平时用来吃布丁的玩意儿——递过去。我规规矩矩吃了半边,亚纪只吃了一小口,其余几乎没动。
  “可也真是怪!”
  “怪什么?”
  “把十二月十七日当秋天不是有点儿勉强?”
  她以不明所以的眼神往我这边看。我继续道:
  “感觉上不是冬子或冬美什么的吗?从生日上说。”
  “你认为我的名字是指秋季?”
  我们不由对视。
  “瞧你!”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那么说,一开始你就弄错了。”
  “错?”
  “我的亚纪是白亚纪的亚纪①。”她解释说,“这白亚纪么,在地质时代也算是新的动物和植物发生和茁壮成长的时期,如恐龙和蕨类植物等等。希望我也像这些植物那样茁壮成长——名字里含有父母这样的心愿。”
  “恐龙一样茁壮?”
  “真不知道?”
  “一直以为肯定是春夏秋冬的秋。”
  “学校里的名册没看?”
  ① “亚纪”在原文中一直写作“アキ”,而“秋”和“亚纪”的发音都是“アキ”。白亚纪,中文称“白垩纪”。
  “因为最初遇见时我就以为是食欲大增的秋天的‘秋’。”
  “你也真够自以为是的。”亚纪笑道,“也罢,既然你那么以为——仅仅是你我两人之间的名字。感觉上有点儿像另一个人。”
  列车一边停靠站台一边向机场所在的城市不断奔驰。两人同坐列车,自五月去动物园以来还是第一次。那次是有目的的旅行。这次也算是有目的。但我现在已搞不清楚那个场所是否存在于地上。
  “我刚发觉一件重大事情。”
  “又是什么?”眼往窗外看的亚纪懒懒地回过头来。
  “你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吧?”
  “你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对不?”
  “这就是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没有亚纪这样的事还一秒钟都不曾有过。”
  “那怕是的。”
  “我来到的世界是有亚纪的世界。”
  她困惑似的蹙起眉头。
  “没有亚纪的世界完全是未知数。甚至是不是存在那样的东西都不知晓。”
  “不要紧的。我不在了世界也照样在。”
  “天晓得!”
  我看窗外。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座席小茶几上放的蛋糕映在黑暗的窗玻璃上。
  “阿朔?”
  “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不该写的。”我拦住她的语声,“写了那种事。是我唤来了你的不幸。”
  “别说了,让人伤心。”
  “我也伤心。”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无所见。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吃了一半的蛋糕仿佛受挫的梦。
  “我等待阿朔降生来着。”稍顷,亚纪以温和的声音说,“我一个人等在没有阿朔的世  
界里。”
  “只是一星期吧?你知道我将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到底活多长时间呢?”
  “时间长短怕不是什么问题。”她一副老成语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短是短,但非常幸福,幸福得很难再幸福了。我想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即使现在这一瞬间……所以,我已心满意足。一次两人不是说过么,现在这里存在的,我死后也将永远存在下去。”
  我长长喟叹一声:“你太不贪心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