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37章


  然后没过多久,成阳共王和汝南王也死了。这样一来,大汉一年里就死了三位王。
  景帝还觉得不都乱,竟然大改官制、官名。此前,汉朝官制、官名皆是仿照秦制的,所以袭其故名。景帝将“廷尉”改称“大理”、“将作少府”改称“将作大匠”、“主爵中尉”改称“都尉”、“长信事”改称“长信少府”、“将行”改称“大长秋”、“大行”改称“引人”、“奉常”改称“太常”、“典客”改称“大行”、“治粟内史”改称“大农”等等。他大概是想开创新气象,让汉朝远离秦朝的阴影吧?有哪个帝王希望自己统治的王国还有其他王国的影子呢?
  我从高枕下面取出了一个月白的的锦囊,锦囊的口用鹅黄色的丝绸绳子锁着。这锦囊里放着一张巴掌心大小的毛边纸,纸上规规整整地书着一个“月”字,纸的右下角写有一条小字:“月,少日辄无光不明也,乃虚影、弗实。”
  望着手中的纸片,有些发怔,有意识地抬头去看窗外的那轮皓月。今天好像是月中,满月高悬、全兴捧月。月亮仿佛是这个夜空中的焦点,众人仰头,无不将视线投献给它。
  寒冷如霜的月光洒在了窗台上一些,心里不免有些悲凉:人人只看到了这轮皎月的美丽,又有谁知道若是没有太阳,这个星球连一般的星星都不如。有谁能体会到它的寂寞和恐惧呢?
  月,总是勾起人们无尽的思想之情,不知此时母亲他们是否也望着这月思念着我。
  又掏出枕下的另一个宝贝——一枚如意结。这是湫水在去年那日给我的。
  那天救下的女孩是个孤女,小名“赤儿”,本有个弟弟却分散了。湫水带她回来时,正巧碰到了平阳公主的马车,平阳公主见赤儿长得灵秀动人便问湫水要她。湫水让赤儿自己决定,赤儿不语只是点点头,于是湫水就让她随平阳公主去了。这样一来,不仅给赤儿寻到了一个好的主家,又省得将她留在公主府里给我带来不便,两全其美。赤儿很少言,走时千哀万求地要湫水帮忙把这个如意节交给我,以谢我的救命之恩。
  这如意结编得并不复杂,总体像个三角形,形似三朵酢浆草茎尾相连。颜色偏为紫色。有些磨损得很厉害,显然这已经跟着赤儿很久了。但毕竟是她的一片心意,她身无半两钱,愿意将这个给我已经足够了。
  “月儿,还没有睡?”梓靥生怕惊扰我一般,声音轻轻的。
  “嗯,没睡呢。”我将东西随手摆在了床榻上,“月又圆了,我想家了。”
  梓靥坐在我的身边,摇头苦笑。九年来,这话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她的耳朵都听得起茧了。起先还会软语地宽慰我,可是她又何尝不想呢,最后只能和我一起哀声叹息。
  “又是一年,你与刘嫖的三年之期早过,打算怎么办啊?”
  是啊,在刘荣死的时候与母亲定下了三年之约,可晃眼间已经过了四年,现在又临年末,过不了几日便是新年了。可是一年多来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仿佛已经成了习惯,母亲放任着我的自由。
  她既然没有表明逼我进宫,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她不说,我就这么混着呗。”我嘴角一扬,重若千斤的话却说得十分轻松,“如果她哪天来逼我,我们就逃。”
  “逃得过吗?”她可没有笑,满脸愁容地问道。
  逃得过吗……
  心里一凛,突然觉得有些胀痛。
  她是指母亲还是命运?
  无论是哪一个,我都要试一试、拼一拼,总不能就顺了他们吧?
  虽然我的这具身体叫陈阿娇,可我却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独孤月。
  在我发愣之际,梓靥突然轻叹了一声,“薄皇后也走了快三年了……”
  薄皇后在刘荣走了一年后的景帝中三年春正薨的。那天……
  夏姊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的,头发、衣服凌乱不堪,泥尘和着眼泪腻在脸上,就像一只刚刚从泥浆里爬出来的小猫。她声音哑哑的,呜咽道:“翁主,求求您进宫去……娘娘……娘娘不行了……没有人愿意去看娘娘……”
  听到这个消息,刹时间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晴天霹雳”。人就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身体连着心都麻麻的、木木的,恍然有一种误入梦魇的感觉。
  心里有两个声音挣扎着:“你不愿意再进宫了……”——“你快去,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剑天哥哥——陈娇姐姐——刘荣……
  又一个人要离我而去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进宫到椒房殿的。等我意识再次清醒时,人已经身处内殿。
  “陛下……阿启……陛下……阿启……陛下……”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儿竟然一下子就变了脸,阴霾密布天穹,暖日无影,阴风呜呜。殿室内更是清寂得阴冷,无风我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跪在她的床榻边,试图去抓住她挥舞在空中的柔荑,试图让她从那种近乎疯痴的时哭时笑中清醒过来。可是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离我好远好远,我怎么也抓不到她的手、招不回她的神。
  “娘娘不行了……”夏姊悲泣地说出这句我最不愿听到的话,却是事实。
  自从废后以来,薄皇后一直将自己关在椒房殿里,窦太后、景帝、就连我也不见,想要告知些什么都是夏姊带话的。虽然不与薄皇后见面,也听闻她身体不大好,但只是以为是忧伤过度而引起的风寒一样的小病小灾,却从没有想过有这么严重。
  景帝,这就是你疼的、爱的女子?
  “娘娘,我是阿娇啊!娘娘快醒醒,看看我啊!”
  她眼睛朦胧得就像隔着一层雾气。听着她如呓语般的声音,我甚至不能确定她是醒着还是梦着。
  “阿娇,是不是陛下来了?我看到陛下来了……陛下……”
  她的眼神有了焦距,可是却穿过了我,仿佛在凝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右手伸得高高的,仿佛要去触摸什么,嘴里喃喃的竟是说:““陛下,阿娇摆脱您了,陛下……”
  眼睛涩涩的酸痛,让我不得不闭上眼。
  她到底是不是清醒了?
  “陛下……阿启……阿启……阿启……”
  痴女,爱情不是全部啊!纵使你到现在还心心念念地想着他,他又何曾来看你一眼?他是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爱一个女人和拥有一群女人是不一样的,他是将爱给了你,可那就是将你放在他的心底——很深很深,深得几乎可以忘记的地方。
  薄皇后刚刚仿佛有的一丝清醒似乎又没了,她的目光再次开始涣散,嘴里除了不停地呼唤着景帝就没有别的。
  “夏姊,去找陛下。”
  心里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可笑的想法:只有他能救她。
  “奴婢去过了,可是……”
  “去,去!去给我把刘启叫过来,告诉他如果他不来我就会让他后悔一辈子的!快去!”
  疯了,疯了!薄皇后为爱而疯了,我也要被这里逼疯了!
  夏姊慌慌忙忙地跑走了,殿室内顿时有种沉入海底的空寂。薄皇后的声音轻若薄烟,甚至感觉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陛下,陛下,陛下!”她突然直起了身子,差点还撞到了我,很着急般叫喊着,“阿娇?阿娇!阿娇,我看到了好多好多人,你看啊,好多好多……”
  我完全没有弄明白她怎么突然间就好了一般,只是愣愣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什么也没有。
  “没……”
  字还未吐尽,她便很急切地说:“看啊,陛下来看我了……不,他是阿启,使我的阿启……”
  她惨白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靥,眼神变得十分柔和,若秋水溢动。或许刚才猛的起身已经耗尽了她身体里最后一分气力,再次无力地跌回到床上。
  “阿启……阿启……阿……”
  声音戛然而止,突然的安静让我心底不由地害怕起来。
  “娘娘?娘娘,娘娘……”
  走了,走了……
  眼睛酸涩得痛,痛到了心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全世界都抛弃了我!
  没有眼泪,竟然一滴也没有。我的泪,在一年前已经彻底流干了。
  突然好恨,我不怨天、不骂地,却恨极了景帝。若不是他,刘荣怎么会死?若不是他,薄皇后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翁……翁主……陛下要务缠身——”夏姊喘着粗气,话还没有说完就嘶嚎了起来,“娘娘,娘娘!您答应不会丢下姊儿一人的……”
  景帝——刘启。呵呵,真是一个好皇帝,好皇帝啊!却不是一个好丈夫。薄皇后在弥留之际还想着他、念着他,他却一个“要务缠身”就粉碎了她最后的那个小小心愿——只是见自己付出了所有的爱的那个人一面,很难吗,有这么难吗?
  他爱薄皇后吗?爱啊!不然是谁说“舞兮、蹈兮,子若花仙”的?是谁说“今生今世,茗儿你是唯一把着我的心的人”的?又是谁说“朕是不会废后的,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将来更加不会”的?
  可是,爱深了便只剩下一个浮华的说法。那份最初的炙热却在不断地缩水,直到化作一缕轻尘。
  这个殿试太冷了,我呆不下去。浑浑噩噩的,我就如一居枯尸游荡出了椒房殿。
  偌大的宫殿却没于一个宫人,早在薄皇后被废之时,逃的就逃了,另觅了好的主子、活儿;遣的也遣了,心早就不在、飞远了,何苦强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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